“绝无此事。孤王对皇上忠心耿耿,天地可表。”狄凨仍是不动声色。
狄螭手指紧紧扣着那紫铜暖炉按在心口,低声道,“你嫌朕对秦家处置不够果断,便栽赃嫁祸,朕容你。可通敌叛国,却触了朕的底线。你想要这江山,尽管对朕使手段。这是狄家的事,做什么扯上敌国,累我臣民受苦?!”
狄凨闻言,忽的笑了。
狄螭不语,任那笑声在空旷的殿内回荡。
良久,狄凨才收住笑,道,“我可真看不明白你。有些地方,我尽量高估你,却发现还是低估了。可有些地方,我尽量低估你,却发现还是高估了。秀才遇到兵,我生平第一次不知如何应对了。皇上这粗鄙的栽赃,我也赏玩不起。”说完,又笑了,笑声中满是轻蔑。
狄螭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语调却轻慢,“你自然看不明白。你忘了?你早就瞎了。”
“你!”狄凨笑声嘎然而止,脸上是掩饰不了的愤怒。
“你该庆幸你瞎了。看不到狄离被你害成什么样子。”狄螭敛起的眸子满溢的悲凉,语气却一反常态的尖刻,“啊,朕又粗鄙了。手足相残,你早就习惯了。平安王爷就是个例子。也不对。平安王爷瘫痪在床,便溺都不能自理的样子,你也是没见过的。你连自己被害的模样都没见过呢!瞎了可真是方便。”
“你住嘴!”狄凨手向狄螭的方向用力一挥,俊脸狰狞扭曲,喘息了片刻,忽的阴恻恻的笑了,“狄离是我害得?我看是你害得才对。你以为你用狄离做幌子,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那乌老二送到边关了?你是怎么计划的?一个没什么实权的泰丞换一个重兵在握的海将军?你如意算盘打的响啊!到头来却赔了夫人又折兵!看你怎么收场!”
狄螭闻言,手指将那紫铜炉扣得更紧,浑身抑制不住的发抖。
他确实是打算让乌极退下来,让乌雅遥做海将军。查办秦家的事情,他是叮嘱了狄离要严办的。乌雅遥必然不忍心秦落被连累,替他申冤。然后狄螭就可以借题发挥,罚乌雅遥戍边,顺便把乌极贬了。以乌雅遥的能力,很快就会立战功,到时就将他提拔成海将军。
他心里的盘算,从未露与人知。他以为秦澈走后,再无知己,谁也不会想到。没成想,看出他用意的,却是那个对他恨之入骨的人,在这倾尽全力互相伤害的一刻。
“该说你是清高无聊还是自作聪明呢?想要重用亲信,何必如此费力?谁要是不服,直接杀了了事。哪里有不平,重兵镇压。有了政绩,大家自然服你。什么道法自然,什么无为而治,荒唐至极!你是当皇上,不是当道士!那些拖拖拉拉的柔和手腕,哪有个九五至尊的样子?!连个杂货店的老板也比你有魄力!你要是能活二十年,难说四国还真能被你磨蹭出个空前绝后的太平盛世。怕只怕你再这么悲天悯人的算计下去,连十年都活不过。到时候,所有那些因你仁慈而留了性命的人,都会将利刃指向你那比你更没魄力的儿子!”
“三哥!真话我说得,你却说不得!如此吐真,可是在迫我杀你?!”狄螭轻喘着,声音低哑的问。
狄凨因为狄螭的一句话,浑身漫过一阵轻颤,双眼如被火灼烧般疼痛,不由掩目轻吟。失态了。又失态了!从小到大,总是只有在这个人面前才会失态。明明是自己稳占上风的事,却总是好似被这人掌控着一切。当年他真该直接杀了这个五弟,而不是收买他的心!
“心明王爷。朕当初赐你这封号,便是希望你眼虽盲了,心中却能更清明。没成想,你残的不只是身体,连心都一并残了。”他说着,喘息的更厉害,终是忍不住轻咳了片刻,从床头拿了一个狭长的锦盒,递到狄凨的手里,“当年,澈便是因遭你暗杀,身上余毒未清,却一直边疆奔波,战事未平便耗尽了精血而去。我们好恨你,却没怨过你。我没怨过,澈也没有。皇位之争,本就是这么残酷无情的一回事。输赢便是生死。可是那只是我们个人的生死。今日你竟为了一己之私通敌,朕怎能不怨?!这是你曾相赠之物,朕一直珍藏。今日便还了给你,往日恩情不再提。若你继续这样倒行逆施,朕便是活不过十年,也会带你一起走!绝不会任你危害四国百姓!”说罢,起身扬声唤贵和送狄凨。
狄凨只觉一物塞到怀里。本能的伸手推拒,却触到狄螭指尖。那样的冰冷,被那指尖碰过的皮肤都一阵生疼。
他有些呆愣的想着,那究竟是什么?
应该不是人的手吧?上一次碰触五弟的手,只觉得微凉又清净,便如夏夜的一碗甜冰般宜人。此时却觉得,那手非人的冰冷,带着地狱的阴寒。
狄凨心中恐惧,故作愤然将手中之物甩在地上,大声道,“还?!你还的了么?!我最渴望的东西,我最心爱的女人,我的人生我的抱负,皇上还的了么?!还的了么?!我的眼是瞎了,早就瞎了!早在那日马车上我信了你的那些‘真话’开始!”说完仰天长笑,声若孤雁哀鸣。
狄螭闻言,只觉心口一阵剧痛,腥气上涌,眼前一片黑雾。
贵和与狄侭从外间赶了进来,只见两兄弟一个悲狂的笑,一个默然的哀,气氛诡谲,不由面面相觑。
狄凨止了笑,双手紧按着双目,咬牙对狄侭道,“将地上东西捡了。我们走,莫要不识趣的等着人逐客。”
狄侭低头,只见地上一精致木盒,已是四分五裂,十来粒干瘪的梅子四处散落。他沉默片刻,便默默将地上碎木、梅子拾了,收进袖中,向狄螭恭敬行了礼,扶着狄凨退了出去。
狄螭眼看着狄侭和贵和领着狄凨出去,一直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三个人刚一消失,他未及上榻掩上床帐,便急急开了紫铜炉盖,向内吐了隐忍良久的一口血。
可是这一次,却并未就此了结。
心口不停的扭绞,再不是他能强自忍耐的,一口接着一口,腥甜的液体接连不断的冲口而出。由暗红变猩红,最后竟变成掺了冰碴儿的粉红。
手炉早已滚落,身体也颓然的跪倒在榻前。
他看着苍白掌心的那一捧粉红,恍惚的想,这是什么?好似甜冰。三哥最喜欢吃甜冰,他却因为旧疾,一口都没敢尝。可是,没吃过,怎会吐了出来?而且味道可真不好,三哥怎会喜欢?
像是终于耗尽了鲜血,心口的扭绞再倾倒不出什么。
不觉疼痛,只觉的冷,如死了一般的冷。
颤抖着手,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摸到了枕边的那根无名钗,轻轻的拢在掌中,却再无法移动分毫。
就这样吧……当是在轻轻牵她柔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