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阳追着天边的云彩一路西行,他的大腿内侧火烧般疼痛,腰部酸软随着马背起伏,但那双望着清晨月光下长安城黢黑高墙的眸子却亮如正午的太阳。他返程只带了两个人,马不停蹄赶回长安,途中唯一的休憩便是趁着换马之时,稍微喝了几口水,润泽干裂的喉咙与蒙满飞尘的唇。
但是淳于阳丝毫不觉疲惫,只管加鞭催促胯|下良马,快些!再快些!
将远在河内郡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回给未央殿中的君王。
派遣他去走这一趟的陛下,想来该是正在宽广的大殿上焦灼等待吧!
长安城厚重黯淡的城门为他开启,未央宫朱红端凝的宫门也为他开启,他骑马穿过一道道缓缓开启的门,于未央殿前广场上翻身下马,拖着发颤疼痛的双腿,咬牙以最快的速度爬上大殿前数百级的白玉阶。他想象着自己于殿中复命的场景,不负君王所托的成就感叫他心神沸腾,以至于身体的疼痛疲劳都好似被隔绝在外了。
淳于阳踏上最高一层白玉阶,就见未央殿的八扇红菱木门紧闭,汪雨垂手守在门前红柱旁,正有些讶异得望着他。
“淳于校尉……”汪雨紧走两步,离殿门远了些,似是怕惊扰了殿内人。
“我来向陛下复命。”
汪雨白净的脸上流露出真切的为难意味来,“淳于校尉,陛下在内议事,怕是要许久才有空。”
淳于阳有些失落,又有些担心,道:“城中又出了何事?哪位大人在里面?”又道,“陛下没提起……”没提起他来复命时要引入殿内么?
汪雨犹豫不语。
淳于阳了然,帝王的行踪自然不能对外人道,而显然陛下不曾提起他。但是从何时起,他需要从别人处问帝王行踪了?
也许是淳于阳面上的怒意与讥讽太过明显,汪雨堆出小心谦卑的神色来,和气道:“原是曹校尉在里面,搬了许多账目进去。最近陛下推行屯田制,淳于校尉您也知道。旁的,多一句奴婢也不知道,也不敢说了。”
淳于阳没理会他,目光落在另一侧红柱前的郎官身上——那是皇帝自苏氏坞堡带回来的少坞主苏双,如今换了郎官服,佩剑守在殿前,身板挺直,极为精神。
汪雨小心问道:“您要等么?奴婢让人搬坐具来。”
淳于阳涩然道:“若陛下问起,就说温侯安好。”便转身离开,走下白玉石阶时,才觉双膝发软,两腿已是不会打弯,每下一阶,都颤得像是狂风中的枝丫,行走间大腿内侧擦蹭着衣料,激起一阵阵火烧般的热辣的疼痛。
自长安城至河内郡黄河畔,一来一回何止千里,但他只一日一夜便赶回来,好似只眨了一下眼睛。而自未央殿天子居所至旁舍下等郎官居所,不过短短数千步,淳于阳却好似走完了他这尚且短暂的一生。
他想到当初洛阳城中,母亲送他离家入宫时的泪水。他想到自幼父母之间无休止的争吵。父亲原有两个妾室,生养过的孩子都没有留住。母亲不许父亲再纳。他跟随陛下来长安那一年,家中来信,母亲病故。他想,多半是给父亲气死的。母亲病故的消息传来那一夜,陛下陪他在甘泉宫放了一盏水灯,允诺待亲政之后,便追封他的母亲为诰命。而今亡母坟头土未干,父亲又新娶,据说是袁绍远亲之女,业已有了新的子嗣。
当初凉州叛军来犯,曹昂诛杀李傕、郭汜立了大功,他原就想要带兵,更是按捺不住,主动请缨。陛下慷慨,将手中仅有的一千叟人尽付于他。他却冒进落败于马超之手。虽后蒙陛下亲救,那一千叟人散于山野,再没寻回。陛下从不提此事,然而他心中不能不惭愧,主动搬离了原本独住的居所,来到下等郎官的居室,与他亲管的十余人同食同寝,憋着一口气要养出不会逃散的忠诚之士。
淳于阳走到如今的居所前,与未央殿比起来,此处当然低矮狭小。他推开房门,一股混杂着沉闷空气与汗水的味道扑面而来,室中原有十二人,都随他往河内郡去了,如今十人还在回来的路上,伴他同行的两名下等郎官,此时只遮了大腿根,露出两条光|裸的腿,身上有清凉微苦的味道,该是刚刚彼此上过伤药。
两人见他进来,都是眼睛一亮,道:“校尉,陛下怎么说?”
淳于阳不知要怎么答,他觉得疲惫伤痛就像一件灰色沉重的衣裳,紧紧束在他身上。他扯着裤筒,好叫那粗糙的布料离伤处远一些,想必动作滑稽可笑,绕过屏风,在靠窗的榻上躺下来,两夜不曾合眼的疲惫涌上来,他只想一觉睡去。
那两名手下不知出了何事,对望一眼,也不敢来询问。
淳于阳朦胧中仿佛睡了一会儿,又被腿上的疼痛刺激醒转。
他复又坐起身来,脱靴宽衣,自己往行囊中掏出用剩的伤药来。他拔开塞子,鼻子凑上去嗅了一嗅,皱眉道:“小八,你那还有新的伤药吗?给我拿一瓶。”
小八没有说话。
淳于阳觉出安静来,趴在榻上探头伸过屏风望去,就见一位紫衣少年正从那低矮简陋的木门中走进来,他插在发间的玉簪映着初阳,闪着温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