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上的苦难历程(译序)
译完这部长篇,费力地画上最后一个句号,恨不得跟劳伦斯的作品永别!他给人以太多的苦难,太多的折磨。不用说译一遍,就是读一遍你都会感到心灵在冥冥中所受的撕裂与煎熬,然而伴随而来的是创痛的*。
读这小说,恰如在荒原上绝望地爬行,只有一丝亮光、一线幻景还让你希冀未泯,这就是爱。可这爱却是何等苦涩的体验!
至此,不由得念起女作家张爱玲的话:“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沉浮,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张爱玲:《传奇》再版自序,《张爱玲短篇小说集》,皇冠出版社。))
我以为D·H·劳伦斯正是以这种心境写作这部巨著的。小说留给读者的,只能是荒芜的寂寥。至于那心灵荒原上的情、欲、爱,真可以用大诗人迈克尔·德雷顿的几行素诗来描摹:
爱在吐出最后一线喘息,
忠诚跪在死榻一隅,
纯真正在双目紧闭……((迈克尔·德雷顿:《爱之永诀》,《英诗金库》,牛津大学出版社。))
小说伊始,我们已经看到这样一个女人:她面色苍白,故作高雅,其实是个女魔,一个变态的女人。她凶狠、狡诈,一心要占有男人的灵魂。她为变态的强烈情欲所驱使,对男人可以竭尽温情,一旦遭到挫败,她会像疯子一样报复,大家闺秀的高雅此时会丧失殆尽,只露出魔鬼的本来面目。她是一个疯狂的刽子手,她就是贵妇人赫麦妮。
小说向我们展示出的伦敦城,是一座人间地狱。庞巴多酒馆更是个乌烟瘴气的鬼窟。一群行尸走肉般的男女,无望地及时行乐,鬼混度日。他们心灵空虚,万念俱灰,烟酒也无法排遣心中无端的苦闷与孤独,情欲的放纵只能加深心灵的痛苦。好一幅世纪末的群像!
小说以“恋爱中的女人”作了书名,实则劳伦斯用更多的篇幅描写伯金和厄秀拉、杰拉德和戈珍这两对情人苦涩的恋情,写他们的追求。他们身处在一个悲剧的氛围中,心头笼罩着总也拂不去的阴影。他们试图用爱——异性的及同性的来填补心灵的孤独,可陌生的心总也无法沟通。他们甚至失去了生的意志——爱不起来、活着无聊、结着忧怨、系着压抑。郁闷的心境令人难以将息。
伯金是一个天生的悲剧之子,他有着过于纤弱的灵魂与羸弱的体质,这些足以铸就他悲剧的气质。这样一个痛苦的精灵在冷酷无情的工业文明时代只能活得更累,苦难更为深重。他冷漠、忧郁、绝望,总在痛苦地思索人类的命运与人生的意义,但得出的都是悲剧性的结论:人类已日暮途穷,机器文明将导致人类的彻底毁灭。
这个悲剧之子在爱情上同样苦苦地求索。贵妇人赫麦妮在千方百计纠缠他,那强烈的变态情欲令伯金厌恶,可他又舍不得与她断绝关系,最终自食其果,险些被赫麦妮杀死。他追求着才女厄秀拉,他们双双追求着一种灵与肉和谐的性关系。可他们始终达不到这个高尚的境界。冥冥中的忧郁、陌生与苦楚阻隔着他们,时有情欲的放纵也成过眼烟云。与此同时伯金无法抵抗杰拉德的魅力,他需要杰拉德的同性友谊作他爱情生活的补充。他与杰拉德时有冲突,无法达到亲同手足的程度。这又是一种折磨。
由此可见,伯金是一个现代的悲剧浪漫者。他预感大难临头,对社会和世界早已绝望,因此要追求一个个人圆满的结局了此一生。
伯金是不幸的,个性悲剧与社会现实的黑暗只能把他一步步推向苦难的深渊。他的爱,他的思索与追求,是大工业文明条件下知识分子的痛苦写照。欲哭无泪、欲罢不能、不堪回首、前景叵测,此乃伯金的苦难历程。
杰拉德·克里奇是一个值得深思的人物。他是一位工业大亨,劳伦斯称之为“和平时期的拿破仑,又一个俾斯麦”。他一心只想发展企业,增加利润,像一台高精密的机器不知疲惫地运转。他对工人冷酷无情,毫无人性与人道可言;他信奉科学和设备,不知不觉中自己却成了机器的奴隶。随着企业的大发展和资本的大幅度增加,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异化为非人。他心灵空虚、毫无情感,空有一具美男子的躯壳,深感疲乏无力,生的欲望早已丧失殆尽。他时而会在梦中惊醒,在无限的孤独中瑟瑟发抖,生怕有朝一日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他是一个精神上的阉人,心早已死了。
为了寻回真实的自己,他想到了爱,想借此良方起死回生。他先是与女模特米纳蒂厮混,后又纠缠良家女儿戈珍。可是死人是无法爱的,他身上那股死亡气息只能令戈珍窒息。最终戈珍弃他而去,投入了一个德国雕塑师的怀抱。杰拉德气急败坏,精神错乱中死在冰天雪地的阿尔卑斯山谷中。一具心灵冰冷荒芜的躯体葬在冰谷中,这儿是他最恰当的归宿。
这是一篇感觉与断想式的译书体会,不知读者以为然否·
译者尽管近年来从事劳伦斯作品的专门研究,花费了一定心血,仍感到理解劳伦斯是件困难的事。劳伦斯最反对“理解”二字,而偏爱“感觉”与“体验”。看来读他的作品我们也得少点理性而多点直觉才好。
仅以此拙译就教于广大读者。欢迎对译文的批评。
黑 马
1988年7月于北京正义路
本书最早根据海纳曼1956年版译出,于1989年首版,之后有所修改,但仍保留了1989年的初版译序。译者所撰的注解条目散落于翻译的注解条目之间,但都一一列出,如有错误,文责自明,以免牵连原注。
黑 马
2009年5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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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妹俩(1)
一天早上,在贝多弗 父亲的家里,布朗温家两姐妹厄秀拉和戈珍 坐在外飘窗的窗台上,一边绣花、绘画,一边聊着。厄秀拉正绣一件色彩鲜艳的东西,戈珍膝盖上放着一块画板在画画儿。她们默默地绣着、画着,想到什么就说点什么。
“厄秀拉,”戈珍说,“你真不想结婚吗?”
厄秀拉把刺绣摊在膝上,抬起头来,神情平静、若有所思地说:
“我不知道,这要看怎么讲了。”
戈珍有点吃惊地看着姐姐,看了好一会儿。
“这个嘛,”戈珍调侃地说,“一般来说指的就是那回事!但是,你不觉得你应该,嗯,”她有点神色黯然地说,“应该比现在的处境更好一点吗?”
厄秀拉脸上闪过一片阴影。
“应该吧,”她说,“不过我没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