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上台以前,一个叫做埃尔文·布莱克的记者问了我一个问题——
“他询问我对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的看法—我的主要竞争对手,普威尔市长,拥有着比我丰富许多倍的从政经验,而且他的确在伍德斯托克地区做出了一些成绩,对比之下,我不过是一个空有一腔热血的年轻人,唯一能胜过他的或许就是我在衣着方面的品味。
“我没能来得及将我的答案告诉他,但我相信在座有许多人恐怕都会想要听听我在这方面的看法,远胜于听取我原本准备好的那场无聊至极的演讲——我猜,如果埃尔文·布莱克先生在大卫王准备前往战场上迎击歌利亚的时候问了对方这个问题,‘看在老天的份上,你是怎么想的,一个瘦弱又可怜的年轻人独自面对有着无穷力量的巨人?’那么,估计后世的米开朗基罗就只能向我们展示腓力士将军的英姿了。”
这番话活跃了整个教堂内的气氛,许多听众都露出了笑容,伊莎贝拉很满意这个效果。只是普威尔市长看上去有些不自然,他不停地拉扯着那件难看至极的卡其色格子呢大衣,脸上勉强用皱纹挂起的笑容能让这世界上最悲惨的人看起来都幸福不已。反倒是那个叫做埃尔文·布莱克的苏格兰记者怡然自得地站在前排,表情平静得没有任何变化,据飘过去查看的康斯薇露说,他把她的演讲全都一字不漏地记录了下来。
在伊莎贝拉之前,没有哪个英国竞选候选人曾经把对手邀请到自己的演讲场合——当然,他们会诋毁自己的对手。然而,出于某种别扭而又不言而喻的绅士风度,他们都只在自己的地盘与报纸上这么做,仿佛只要不当对手的面说,那些刻薄的文字就够不上羞辱一般。所幸的是,固执的温斯顿在这方面的看法与她是一样的,他非常喜欢伊莎贝拉向他描述的,美国总统选举辩论时的盛况。他把那种场景称之为“古罗马的斗兽场”,认为只有最勇敢,最自信,最具有政治素养的候选人才能在那样紧张公开的场合展现出最出色的一面,才能成为最终的冠军。现在,他正在向伊莎贝拉微微地点着头,似乎是认为这个即兴发挥的演讲开头效果还算不错。
“我当然不会否认,我与普威尔市长在经验与能力上存在着巨大的差异,正如大卫王也不会否认他与歌利亚之间的体型差距一般。然而,在补选这件事上,我根本不认为这样的差异有任何的意义,所以,回答埃尔文·布莱克先生的问题——我什么感想也没有。因为这场补选的目的,就在于让伍德斯托克的居民们选出对他们的权益最有利的议员,而不是选出这个地区政治经验最丰富的老狐狸——因为符合后一个标准的人,不一定就满足前一个的标准,即便我只是一个‘顶着名不副实的姓氏的私生子,初出茅庐自以为是的年轻人’,也能够看出这一点。”
最后一句话的内容,则来自于普威尔市长昨天下午在市政厅举行的演讲——对于那些想要赢得补选的候选人来说,抢占演讲的时机是最为重要的。补选刚开始的第一天下午就是一个最好的时段,大部分工作已经完成得差不多的村民得以有时间前来,而他们也还处于对补选最有热情的阶段里。伊莎贝拉没有选择与普威尔市长争夺,只在补选开始的当天上午简要地在选民登记处谈了谈自己的竞选理念,将真正的演讲留到今天。尽管代价是今天下午前来教堂的人数就连昨天在市政厅的一半都达不到,她却能够借着市长的演讲稿狠狠地发挥一把。
然而,普威尔市长却有些坐不住了,“这根本不是补选该有的样子!”他站起来,皱着眉头不满地大喊道,“我不会任由一个年纪只有我的一半的孩子,站在那儿公然攻击我曾经说过的话——如果你没法承受别人在自己的演讲中对你的评价,那么我只能说,政治并不适合你,年轻人,回家多跟你的堂兄,马尔堡公爵阁下学学以后,再来参加下一次的竞选吧!”
普威尔市长的爆发尽管来得早了些,却尽在伊莎贝拉,温斯顿,还有阿尔伯特的预料之中。在这场补选里,他们最大的优势就在于所有人都以为乔治·斯宾塞-丘吉尔的目的是要赢得补选,而实际上这个角色的目的只是要阻止普威尔市长取得胜利,即便在这个过程中形象受到了损毁也在所不惜。普威尔市长越是想要让大家相信乔治·斯宾塞-丘吉尔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鬼,就越对他们有利,尽管人们不会投票给这个角色,却会对他犯下的错误更有包容度,也更容易被他的真诚与热情而感染,而反过来在对比之下被捧得越高的普威尔市长,就摔得越狠。
“我一点也不介意您这么称呼我,普威尔市长。”伊莎贝拉走下了圣坛,来到了对方的面前,她不得不暂停话头几秒,因为那些摄影师不顾此前柯林斯神父再三强调过的,教堂内禁止拍照的规矩,又举起了手中的器械,恨不得将这破天荒的,两大候选人正面对上的情形360度毫无死角地全记录下来,就连许多村民也站了起来,生怕会错过任何一句话。
“因为您所说的的确是事实。在许多英国人的眼里,我的姓氏不该是斯宾塞-丘吉尔,我的母亲的婚姻因为不曾得到过我的祖父母的祝福,也难以称得上是合情合理的,而我的确十分年轻,年龄甚至没有您的一半大——但正因为如此,才使我如此地适合政治这场没有规则的游戏——法律可曾规定一个候选人不能引用另一个候选人的演讲内容?有什么规矩禁止了一个候选人邀请另一个候选人前来自己的演讲上观摩?可曾有什么条框规定一个候选人不能像现在这样直接地与另一个候选人对话?并且,就如同对方曾经做过的一样,指出一些事实?”
“什么事实?”普威尔市长站了起来——尽管这么做并不能缩小此刻他与伊莎贝拉之间的气势差距——略带怒气地反问道。
“在您昨天的演讲中,您提到了许多过去您为伍德斯托克的发展做出的贡献。老实说,乍一听之下,您的功绩让我感到十分的钦佩,甚至让我感到我这个毛头小子不管有多么努力,恐怕都难以及得上您所达成的成就——倘若那能够被称得上为成就的话。”
在最后一句,伊莎贝拉的话锋一转,霎时间便抹去了普威尔市长脸上稍稍展露的一点得意。
“就拿您强调了三次,在您成为市长后所提升的伍德斯托克就业率来说好了。若是单单只看市政厅所记录下的数据,不考虑任何其他的因素,伍德斯托克的就业率的确在您十年前当上市长后便开始稳步地上升。然而,很少有人知道的是,市政厅中的就业记录,只涵盖所有伍德斯托克本地在15岁以上的男性居民——恕我直言,普威尔市长,如果考虑到近十年伍德斯托克有多少年轻人背井离乡,又有多少妇女不得不将她们的工作出让给男性,还有多少农民尽管仍然从事农业活动,却已经贫困潦倒到多年交不上租金的地步,伍德斯托克的经济正在复苏这个结论根本站不住脚,更遣论将这一点粉饰为你的功劳了。”
伊莎贝拉的话刚说完,旁边围观的记者与聆听的村民们都发出了讶然的声音,“普威尔市长,您怎么说?”“普威尔市长,您否认乔治·斯宾塞-丘吉尔先生所说的内容吗?”“普威尔市长,这是真的吗?”一时之间,不仅仅是打破了聆听演讲规则的记者,就连村民们也争先恐后地询问着普威尔市长,企图从他的口中得到一点回应,就连埃尔文·布莱克也冲了上去,利用高大的身材优势挤开了一大半的记者。伊莎贝拉原本还在心中怀疑对方是否有可能是被库尔松夫人雇佣的,用以对抗玛德笔锋的记者,却发现他询问普威尔市长的问题也极其不客气,甚至直接质问对方,“对这样能称得上是‘欺瞒选民信任’的行为有什么辩解?”
普威尔市长此时的狼狈是前所未有的,当然,这更加激发了他的怒气。
“我明白了,所以你的竞选策略,不是去思考自己能为选区的居民做些什么,而是特意将自己的竞选选手邀请过来,好当着所有人的面对他的付出进行肆意的讥讽与挖苦,借机诋毁他而来美化自己。”无视着耳边此起彼伏的询问声,铁青着脸色的普威尔市长恶狠狠地盯着伊莎贝拉,提高了声音怒吼道,“也许我不是一个完美的市长,也许在某些方面我做得还不够全面,那也要比某个从未有一天是真正为这个选区,为所有生活在这个选区中的居民付出过的人要好得多!”
他转向身后,向那些从椅子上站起来,争前恐后向他提问的村民们举起了手,高喊着“我的村民们,我相信你们都是有自主判断能力,都是冷静而理智的英国绅士,你们的耳朵断然不会被毫无依据的毒药所污染,而你们的心智也不会因为几句不实的谣言而动摇,我相信你们——”
“这一次的补选中,普威尔市长,伍德斯托克选区一共有4名候选人登记参加选举,然而唯有你被邀请前来了这场演讲——那并非是因为你是剩余3个人当中对我最有威胁力的一个,你或许是这么认为的,但事实并非如此。”伊莎贝拉提高了声音,打断了普威尔市长的话,“你今天之所以会站在这里,不是我早早就计划好的内容,而是因为你昨天给予伍德斯托克人民的演讲。如果你是童话故事中的匹诺曹,那么在那场演讲过后,你的鼻子长度便足够为从英国到南极搭建一座桥梁。如果你真的那么相信你的选民们都是有自主判断能力的,冷静而理智的英国绅士们,为什么不告诉他们真相,让他们自己做出选择呢?”
普威尔市长迅速改变了他的战术。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大家一个真相——”他嚷嚷了起来,“那就是这位乔治·斯宾塞-丘吉尔先生的演讲已经开场了15分钟,可是我根本没有听到任何一句除了吹嘘他自己,以及污蔑对手以外内容。而就在昨天,当我的演讲开场15分钟以后,我已经说到了当我担任议员过后,将会如何在下议院的法案制定中提议更多地照顾本地农产品价格,提升关税等等问题了——而这才是一个合格的政客应该关心的事情,这才是真正与本地居民生活息息相关,真正与日常生活挂钩的细节,更不要说这也是英国许多贵族正在积极寻求改革的法案内容;而不是什么本地医疗与教育,什么妇女权益,什么儿童保护这些虚无缥缈,毫无实际意义的细枝末节。让我给你一个真正的建议,乔治·斯宾塞-丘吉尔先生,做一点脚踏实地的实绩,因为你的竞选方式就跟你的竞选理念一样,都是不痛不痒,镜花水月一般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