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是直接在他叔叔的怀抱里昏睡过去的,满脸的泪痕,从出事到现在,他流过泪,但今天才在亲人的怀里放声痛哭,三天,从此和爸爸妈妈天人永隔的事实一点一滴地蚀心入骨。
他跟着叔叔送走了爸爸妈妈,臂上多了一块黑纱,人间少了两位最爱他的人。
叔叔说以后他会照顾他,他想要跟着叔叔走,但叔叔又说他暂时没有办法带着他走,请他再等一段时间,等他安排好了,他就带他去沪市生活,在那里他会认识新的朋友,也会有人像叔叔一样关心爱护他的。
男孩很生气,他冲着叔叔又踢又打,他觉得叔叔是在骗他,爸爸妈妈都不在了,叔叔还要丢下他一个人,他让叔叔滚,他宁可去找爸爸妈妈也不要叔叔管了。
叔叔将愤怒的男孩搂在怀里,不停地说着对不起,他向男孩保证不久之后他一定会重新给男孩一个家,就算他暂时不能来接他,他也一定会让人来接他去沪市的,等在青州上完初一,到了初二的时候他就可以在沪市上学了,要给叔叔一点时间做准备,这段时间要学着自己照顾自己,要学着长大,不要让爸爸妈妈担心。
凌肃并没有在青州停留太久,他的身份太敏感了,没有准备好他是不会贸然带上这孩子的,怕给孩子带来危险,他拜托了心善的班主任一家代为照顾这孩子一段时间,他那边安排好了就来接,并悄悄地留下一张金额为六位数的存折。
凌寒北恨过叔叔一段时间,恨过了就开始想念,每天都算着离叔叔说的半年还有多久,离自己初一毕业还要多久……但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叔叔。
而等贺岑安排的人顺着线索找到班主任家时,愤怒的感到背叛的少年已离开了这座城市,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自责的班主任将那张未动过的存折交给了来人,这张存折贺岑一直保管着,他另外资助了班主任家的孩子出国留学的一笔费用。
近乡情怯。
凌寒北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情是不是能用这个四个字来形容,但真的,他站在当年生活过的小区徘徊了许久,愣是没有勇气踏入那间已空置了许多年的房子。
他应该不是怕再回忆起过去和爸爸妈妈在一起的生活,过了八年了,该流的泪该做的梦该生的气
该吐的怨都已经成了过去了,但他还是不确定自己能否再踏入这间屋子,他那荒废的几年应该是爸爸妈妈不想看到的吧?
八年了,青州也在缓慢地变化着,就连小区里也有了变化,车更多了,楼的墙面老了,进出的人几乎都是陌生的,就连小区的物管招牌都换过了。
青州大安区联桥街52号,送快递和外卖的都知道这里又叫田园小区,好记又朴素的小区名字,一如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老城区往往是城市新发展中的被搁置的角落,也因为搁置,许多的景物就没有随着人换了而改变。
比如那个常年不出水的人造喷水池还在,当年男孩还用这里面的水玩过滋水枪,那时觉得这个水池里是可以足以装下他让他游泳的,如今再看,一个转身都不够。
熟悉的楼道口里走出一位头发花白的大妈,凌寒北下意识地快速闪到身旁的树后,是隔壁的邻居陈奶奶,以前他常到陈奶奶家蹭饭,如果爸爸妈妈加班回来晚的话。
离开这里的时候,陈奶奶还是一位能将他搂在怀里安慰的大人,如今他已经比这位年长者高出了不止一个头,当初能钻进去的温暖的怀抱,现在是容不下他了。
凌寒北悄悄地将身体往外挪了一步,半隐半现的,老人往这里打量了一眼,继续往前走,回头又打量了两眼,眼神中流露出些许怀疑和警惕的神色,她已经不认得他了,他在老人眼中是个值得防备的陌生人。
凌寒北朝自己家的窗口又看了两眼,然后转身大步离去,不是什么近乡情怯,而是这里已经不是他的家乡了,他的根早已断了,当年他还是棵小树苗,爸爸妈妈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让他把根扎得更深些,所以他很轻易地就被风雨给吹倒了、吹跑了。
离开小区的时候,陈奶奶在保安岗亭里和保安说着什么,凌寒北余光中看到陈奶奶朝他指了指,懒散的保安也敷衍地朝他看了过来,凌寒北坦然地冲着那个方向笑了笑,而后走出了小区大门。
那个男孩已经被人彻底遗忘了,他长成了现在的凌寒北,挺好,过去的那个男孩做了许多蠢事,现在的自己并不想找回他。
如果不做蠢事,他是不是早就可以遇到贺叔叔了?
凌寒北站在熟悉的街口,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香气,那是街口的那家榨芝麻油的作坊传出来的,老字号,开在这里比他的年龄还长,店老板夫妻来自徽省,很勤劳肯干,靠着这家小小的榨油作坊抚育着一儿一女。
女儿是姐姐,儿子和凌寒北一般大,同校不同班,曾经玩在一起是关系不错的同学,但他也和那些嘲笑他是个会被送进福利院的孤儿的人一起笑过,从此他就再也没有和这个同学说过话。
十几岁孩子间的玩闹争斗可能是无意的,但也可能是满含恶意的,他们已经学了不少知识,懂得了怎么去运用语言攻击某个人某件事,但他们还缺乏判断这种恶意所造成的后果,加上许多成年人都会用‘他们还是孩子能懂什么’来庇护搪塞,于是孩子们间的恶意就被粉饰成了无伤大雅的玩笑,而被伤害的那个如果认真了,只会遭受到更多的排挤和孤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