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旧例,王府女眷在大年三十要赶早去兰若寺上香,一则以表对既年感恩,二则以期来年风调雨顺,国泰家安,而后,方能返来用膳。是故,绿梧一早地替我焚香沐浴,更衣梳妆,这就拿了昨儿置办的香烛等物件要出门。
在如蛇般盘踞的长廊中,季老先生正迎面而来。
???我朝他微微地点了点头,聊以寒暄,隔着重重的雨幕,季老像镶嵌在烟雾中,竟生出几分脱俗的超然,那羸弱却笔直的身形简直就是庭院里的冬柏树,头戴其苍,地履其黄,不曲不折。
???他也看到我,那目光像三千尺的潭水,平和之下既有着无尽的底蕴,深沉之中又带着不可言喻的洞悉。
??“那可真是个怪人。”绿梧低着声,像麻雀似地打趣道:“自打他进了府的三日来,今儿才头一回露个脸,吃穿用度皆在屋里头,日以继夜,说禅布道。这若叫外人知了去,还以为老王爷请了一尊菩萨,搁在王府里供着呢!”
???“我平日教导你谨言慎行,眼见着悉数是白费了心思。”我轻轻地瞪了她一眼,责怪道:“从前咱们在相府就罢了,现如今你头顶的天它是齐家的,若失了口德、犯了忌讳”
???“绿梧知错啦,小姐您教训得是——”绿梧虽不以为然,却抢先认了怂,又扮了个鬼脸:“可话说回来,老王爷对此人礼遇有加,负弩前驱,这总归不是平白的吧?”
???“你晓得个中的厉害便好。”我给了个“孺子可教”的眼神,剩下的全靠她细细地体会了。
那日在门外,齐牧归是冒了雨迎出去的,这对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亲而言,弃的绝不是一把伞,而是一种身份。这等礼贤下士的情分,恐怕不是一般人物担待得起的,这位季老先生的角色也就不言而喻了。
?只言片语之间,季老与我们迎上了。
?“老先生在府上住得可还习惯?”
?长廊拐角的风格外大,夹裹着斜打的急雨而来,我一边拂去袖面的雨点,一边向他问好。
?“老朽行走江湖之间,曾以地为铺,以天为被,与虫鸟为伴,与走兽共眠,食树果,饮涧泉,如此,莫不乐在其中;如今,贵府予我优待,吃穿用度,莫不从奢,又岂有不好之理呢?”
?他缓缓地回答我,言语之间无不是一种随遇而安的禅意。
?“老先生彼时居无定所、风餐露宿,此时我见先生起高楼,可仍居无求安,食无求饱,这是何等淡泊,难怪老王爷敬重您。”我笑盈盈地寒暄着。
??“非也,非也!”他捋了捋鬓边的鹤发,哈哈大笑。
?“这有何可笑的?”绿梧的嘟囔里填满了无数个问号,她迟疑地望着我。
?“三界皆有所求,普天之下,莫非嗔欲。”季老先生大笑罢,接着道:“老朽虽遁空门,却也入世,本是无尘物,却也惹尘埃,何来无欲无求之说呢?”
“依先生之言,您此番回京乃是抱有鸿鹄之志,如蒙先生不弃,凤舞愚钝,愿闻其详。”我不禁有些好奇了。
听闻季止观云游万里,向来杳如黄鹤,行无踪迹,这世间无数的英雄豪杰和强权贵族倾尽身家、千金散尽亦不能使为己用。如今他甘为齐王所用,到底所谓何求?
“天机不可泄露。”他眯着眼,微合的眼帘下藏着无尽的玄虚:“卿姑娘——不,老朽而今该唤一声二夫人了,二夫人只须晓得天之所道,不能问,不必知,不可改。”
天道?
我记得那日在府外,他便说过这片天到底是要变了。
我当时只道他说的是雨过天晴,如今想来却是另有一番深意了,然而,眼前的京城格局错综,百足之虫尚且动辄则咎,凭一人之谋略又如何敢教日月换新天?此外,即便季止观当真为政变而来,可他为何又恰好选择了齐牧归?
“小姐、小姐、小姐”
绿梧轻轻地推搡着,她把我从一连串冒着泡的疑问里拽出来,又像是连根拔起了我脑中张牙舞爪的杂草。
待我回过神,季止观已经离去了。
绿梧为我撑了伞,出了门,甄氏和卿九思已经上了轿,随行的丫鬟正是青禾、青阳,她俩打着伞,绣花鞋浸在没过脚踝的积水里。
“凤舞让老夫人久等了。”我在甄氏的一旁落了座。甄氏轻轻地点了点头,卿九思却不同,她一边细细地替甄氏捏着肩,一边玩味地接着话茬:“从前在相府,因你是姐姐,我这个做妹妹的人微言轻,凡事无巨细、是非黑白,不过一笑便了之;可如今咱们同为人媳,头顶的每一片瓦都姓齐,而我也担待着兄嫂的名份,因此有些话自然少不了提点你——今儿是三十,你误了大家的行程事小,可齐府上下里外的福祉又岂是你我耽搁得起的吗?”
“这也不能全怪我们家二夫人,”绿芜搀着我上了轿辇子,轻轻地抖落伞面的雨滴儿:“她身子不大爽快,白日里总发倦,小憩页时有贪睡得起不来。”
甄氏闻言,竟也不恼,寻问道:“秋冬乏困,时常有之,你平日里胃口如何?”
“多谢母亲关心,”我盈盈地颔首笑答:“只是睡意重了些,胃口与从前并无不……呕——”
我的话还卡在嗓子眼,猛地化作无状的恶心,顺着轿辇的颠簸钻到了嗓子眼。
卿九思见状,不可思议地瞪着我。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愿意相信什么。
“我从前刚有了城儿之时,也是如此,”甄氏柔柔地握住我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手背说:“你不必觉着自个儿生了病,这呀,可是见天大的喜事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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