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齐暗惊,正是年前那起城门失火案,使他特获圣谕,得以入内廷做侍卫,纵火那几人是祁朝未降的旧臣,被他爹给活捉了,眼下被拉去宣武门外杀头,他爹作为前朝锦衣衙门重臣,今朝的九门提督,身份原就尴尬,再加上这茬儿,不免为人齿冷,“死脑筋”说的自然是那些,面降心不服,嘴上嚷嚷国家大义,老跟新主子较劲使绊子的祁朝旧臣们了。
话是这样说着,看向镜里那副散漫模样,一张老狐狸面相,一丝丝儿伤心的意思都没有。
“要不您辞官算了,”他嘟囔道:“儿看您这样儿也挺憋屈的……”
宋提督立马拉长脸,扭头怒目而视,“辞官?凭什么辞官,皇上登基后,任将使兵,巩固边防,清丈土地,均平赋役,朝纲大振,你爹要辅君为尧舜!不趁这当口儿过把官隐,你爹难受!”
“还有,”他忽然放下铜镜,凝视他道:“这话我只说一遍,你记清楚喽,建贞他撒绝尘寰,早升天去了,打小你娘也没少逼你读书,“既来之,则安之”的理子,别等你爹我况外再教你,”说着撇过头,“咱们宋家不欠他祁家的,明白没有?”
宋齐含糊应是,想起那张红扑扑的脸盘,心里乱哄哄成一团,摸不着头绪。
“长瑛,”宋提督肃下脸问,“有句话爹得问问你。”
他心里更乱了,他爹的性儿虽然有时候不着边儿,诸事巨细瞧得比谁都明白,他存得那点儿心思没准儿已经被看透了。
“您,您说,儿都听着。”
“你刚劝我辞官,”宋提督瞪眼逼视,“是怎么个意思,是嫌你爹老了?”
“谁,谁说的?儿看您还年轻着呢!”
“你娘说的,”他顺手端起茶盅,感叹道:“我二十五才得你,今儿瞧见你,才觉着爹真是老了,没过几年呐还,这就往五旬奔去了。”
宋齐顿感哭笑不得,“不是……合着您照半天镜子,净担心这个!”
宋提督扫他一眼,“你当我嘛呐?这憨性儿不像我,八成从你娘那儿传的。”
“呦,又背后说我好话呐?”
一妇人捧着肚儿,头上裹着包头,穿着汉家样式的褙子,从侧室悠悠走出。
宋提督手里茶盅的杯盖儿惊得咔咔响,回头冲她陪着笑,“这是夸你呐……”
宋夫人架着宋齐的手缓慢坐下身,柳眉看见桌上的绿豆酥马上就舒缓了,拿帕子捏了块,含在嘴里慢慢嚼着。
宋齐沏了杯清水递进,“娘这几日身子还好罢?”
一问出了麻烦,宋夫人孕后心绪起伏很大,倏地就红了眼,嘤嘤道:“都怪你爹,一把年纪,我倒揣上驹子了,甭说眼下,以后都没法儿出门儿了,他不觉着,我还嫌臊呐!”
“瞧你这嘴,怎么能管小六儿叫驹子呐,你跟我那时候才十五六,这会儿也就三十出头,谁能笑话你……是是是,是我不好,长瑛,还不赶紧给你娘擦擦泪……”宋提督嘴上哄劝着,心里喜滋滋的,老来得子,他宋炆升“惧内”的名声远扬了半辈子,如今衙门里的同僚背地里插诨给他取了“勇夫”这么个名号,他压根儿不觉着臊,反而很是得意。
一番哄劝,宋夫人收起了泪,又跟两人道起不是来,父子俩虚心领受,表示大大地理解。
又一番扯闲,宋提督刮着茶盖,颇有深意地道:“昨儿我那下峰,右翼总兵柴尔特问起你来,问你说亲了没,还跟我说起他们家闺女的种种好处来,今儿刚好问问你的主意,按说你也到了年纪……”
宋齐急得舌头打结,半晌憋不出话来,只得眼神看向宋夫人求助。
她按着肚子,蹙眉道:“要我说再等两年也不迟,没的回头得了小子,这叔侄儿俩凑一处跟哥俩儿似的,我脸上好看么……”
说着调子又抖了起来,“得得得,”宋提督及时打岔,“等咱们小六儿长两年再说,”说着斜眼看向神思漂浮的宋齐,“今儿进门,就瞧你不对劲头,侍卫处吃人刻薄了?”
宋齐低下头,吭吭哧哧的,宋提督给宋夫人使了个眼色,而后就老僧入定地喝茶,明白他是个直白的性子,晾一会儿,自己什么都说了。
果然的,他咽了两口茶,就见他抬头红着脸说:“儿……儿能自个儿选婚约吗?”
话出口,老两口怔了怔,宋提督重重搁下茶盅,“老实说,你瞧上谁家姑娘了?”
宋齐心里念着那张面孔,有些丧气了,“她身份金贵,怕瞧不上我……”
宋提督略感意外,语调很沉重,“你在宫里头当差,不会是跟哪位主子娘娘好上了……”
“您想什么呐!”宋齐一瞬消退他天马行空的想象,“人,人是位公主……”
“嗨,不就是位公主么,”宋提督淡然处之,“你娘跟我那会儿,我也是高攀,咱们家底子又不差,怎么就不能尚主了。”
是旧祁的公主,他话说了半截儿,后头的咽了下去。
“是哪位?四格格,端敬还是端和……”宋提督目光揶揄地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