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广袤之地——我曾经多次被告知,
是眉宇深锁的荷马所统治的领地;
然而,我未曾呼吸到它的纯静,
直到此刻聆听查普曼朗声而无畏地说出来:
我已经遨游过不少黄金的领域,
造访了许多美好的城邦和国度;
我曾经巡回许多西方的岛屿,
那里歌者一致效忠的是阿波罗。
人们时常对我提到一广袤的空间
属于那眉目深陷的荷马统治之邑;
但我从未呼吸到那清纯肃穆的空气,
济慈是从一个欣赏艺术作品者的观点来说诗的。诗被比拟为“美好的城邦与国度”及“黄金的地域”。他自己在阅读查普曼译荷马时,最初是观察天象的天文学家——当“一个新的行星游移进入他的视野中”。之后济慈变成了探险家,“带着荒诞的臆测”,他发现了一片新的土地与海洋。在济慈完美的诗词中,世界代表了艺术。很清楚的是,对他来说,科学与艺术的欣赏与探索是来自于同一个源头,对美好土地的爱——“黄金的地域”。如我之前曾经指出的,对潜意识心智的探索(顺带一提,这是弗洛伊德发现的一块未知大陆),显示了美好的土地代表了所爱的母亲,而想要追寻这些土地的欲望,则来自于我们对她的欲望。回到这首十四行诗中,也许可以这么说(我对它没有任何仔细的分析),那位统治着诗的国度的“眉宇深锁的荷马”,代表了被欣赏与强而有力的父亲,当儿子(济慈)也进入了欲望的国度时(艺术、美、世界——最终是他的母亲),他追随了父亲的典范。
同样地,雕刻家将生命注入艺术品中,不论它是否代表一个人,在潜意识中皆回复且再创造了早年所爱的人,是他已在幻想中摧毁了的那人。
我感觉如同一浩浩太空的凝望者
当一颗全新的星球泅入他的视野;
或者就像那果敢的戈奥迭(Cortez),以他
苍鹰之眼注视太平洋——当所有水手
都面面相觑,带着荒忽的设想——
屏息于大雷岩(Darien)之巅。
罪疚感、爱与创造力
我一直致力于阐明罪疚感是创造力与广泛而言的工作(甚至是最简单的工作)之基本动力,不过,如果它们太过强烈的话,却可能反带有抑制创造活动与兴趣的效果,这些复杂的关联性在对幼童的精神分析中首度得到澄清。对儿童来说,当各种恐惧因为精神分析而减弱时,原本沉睡的创造冲动便会在一些活动,如画画、模仿、堆积东西及在言语中苏醒而表现出来。这些恐惧曾经造成破坏冲动的升高,因此当恐惧减弱时,破坏的冲动也减弱了。在这些过程中,罪疚感与因担心所爱的人死亡而感到的焦虑——这些是儿童心智无法应付的,因为太过强烈——逐渐减弱了,且变得比较不那么强烈而能够加以处理。这能够提高儿童对他人的关心、激发对他人的怜爱及认同,整体而言,爱增加了。想要修复的愿望是如此紧密地与关心所爱的人,以及担心其死亡的焦虑结合着,直到现在能以创造性及建设性的方式表现出来。在成人的精神分析中,也可以观察到这些过程与改变。
我曾提过任何欢乐、美及丰富的来源(不论是内在的或外在的),在潜意识心智中都被感觉为母亲慈爱与给予的乳房,以及父亲具有创造力的阴茎,它们在幻想过程中有着类似的特质——最终来说,就是两位慈爱又慷慨的双亲。与引发如此强烈的爱、欣赏、赞美与奉献等感觉的大自然的关系,和与母亲的关系有许多相同之处,诗人们早就看出这一点了。大自然的多重赠礼,等同于任何我们在早年从母亲那里接收到的东西。不过,她并非总是令人满意的,我们常常会感觉到她吝啬、让我们受挫;我们对她的这些感觉在与自然的关系中复苏了,因为大自然经常是不愿给予的。
回到与自然的关系上,在世界上某些地方,自然是残酷而具有破坏性的,但是,即使如此,当地的居民仍然抵抗着各种危险,不论是干旱、洪水、严寒、酷热、地震或瘟疫,都不愿放弃他们的土地。外在环境的确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因为这些坚忍的人们可能缺乏工具搬离成长的地方,不过,这样的现象对我来说并不能充分解释,有时候为了守住家乡的土地,人们可以忍受诸多艰苦。对于处于如此艰难的自然状况下的人来说,为了生存而奋斗也具有其他的(潜意识)目的。对他而言,自然代表了吝啬而严厉的母亲,其恩赐必须予以强力的高度赞扬,因此早期的暴力幻想被重复而且行动化了(虽然是以升华和适应社会的方式);他在潜意识里因为对母亲的攻击冲动而感觉到罪疚感,他期待(目前在他与自然的关系中,仍然是在潜意识中期待着)她会严苛地对待他,这种罪疚感像是动力般地促成了修复。因此与自然的搏斗有部分被认为是一场要保存自然的奋斗,因为它也表现了想要修复她(母亲)的愿望。与严酷自然奋斗的人们不只是照顾了自己,也为自然本身服务;由于并未切断与母亲的关系,他们活生生地保留了早年母亲的影像,在幻想中,借由与她靠近而保存了自己和她——实际上是借由不离开他们的家乡。与此相反的是,探险家在幻想中找寻的是新的母亲,为的是取代真实的母亲,他感到与她疏远,或是在潜意识里害怕会失去她。
与我们自己,以及与他人的关系
我在本章中讨论了每个人的爱,以及与他人之关系的某些面向,不过,在我尚未深入探讨所有关系中最复杂的一种之前,我尚不能做总结,那就是我们与自己的关系。但是,什么是我们自己呢?我们从早年开始所经历的每一件事,不论好或坏,所有接收自外在世界及内在世界里感受到的事物,快乐的与不快乐的经验,与他人的关系、活动、兴趣及各种想法,也就是所有我们经历过的事,都形成了我们自己并建构了我们的人格。如果我们某些过去的关系,以及相随的记忆和它们所唤起的种种丰富感觉,突然从生活中被抹灭了,我们将会感到何等的贫乏与空虚啊!我们会失去多少经验到,以及回应的爱、信任、满足、安慰与感恩!有许多人甚至不想失去某些痛苦的经验,因为它们促进了我们人格的丰富内涵。我在本文中已经多次提及我们早年的关系与日后种种关系之间的重要关联,现在我要说明这些最早期的情绪情境在根本上影响着我们和我们自己的关系。我们在心智中珍藏了心爱的人们,在某些困难的处境中可能受到他们的指引,发现我们的自我会猜想他们将如何表现、他们是否同意我们的做法。我们可以做出这样的结论:我们如此尊敬的这些人,最终代表的是我们所欣赏与爱的父母。
不过,我们已经了解,孩子要与父母建立和谐的关系是很不容易的,而且,早年爱的感觉受到恨意的冲动和这些冲动在潜意识里所激发的罪疚感严重的抑制及干扰;的确,父母也许欠缺爱与谅解的这点,很容易增加了整体的困难。即使是在最顺利的环境中,破坏的冲动与幻想、恐惧与怀疑,总是在某个程度上活跃于幼儿的心智中,它们会因为不利的环境与不舒服的经验而大量升高。另外也很重要的是,如果小孩在早年生活中没有获得足够的快乐,将会干扰其发展充满希望的态度,以及对人有爱和信任的能力。不过,这并非意指小孩所发展的爱与快乐的能力,直接相当于他获得的爱的量。的确,有些儿童在心智中发展了极度严厉与苛刻的父母形象,干扰了与实际父母及一般人的关系,即使事实上父母一直以慈爱对待他们亦然。另一方面来说,儿童心智上的困难,通常不会直接相当于他所接收到的不当对待;如果从一开始就为着因人而异的内在因素,使得孩子只有很低的挫折忍受力,而且攻击、恐惧与罪疚感非常强烈,那么父母真正的短处,特别是他们做错事的动机,在小孩的心智中可能会被极度地夸大与扭曲,而双亲与其他周遭的人可能被认为是非常严厉与苛刻的,因为我们自己的恨意、恐惧与怀疑容易在潜意识心智中创造了可怕严厉的父母形象。现在,这种过程在我们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是活跃的,因为我们都必须以某种方法来对抗恨与恐惧。我们因此了解了攻击冲动、恐惧与罪疚感(有部分是来自于内在的原因)的量,与我们所发展的主要心智态度有很重要的关联。
有些孩子因为不良的对待,而在潜意识心智中发展出如此严厉与苛刻的父母形象,整体心智态度是如此严重地受到影响。相反地,有很多孩子较少因为父母疏失或缺乏了解而受到负面的影响;由于一些内在的原因,他们从一开始就比较能够忍受挫折(不论是否可以避免),也就是说,他们可以做到不受自己的恨与怀疑冲动所主导。这样的儿童将更能忍受双亲在照料他们时所犯的错误,也更能够依赖自己人善的感觉,因此对自己更有安全感,并且比较不容易被来自外界的事物所动摇。没有任何儿童能够免于恐惧与怀疑,但是如果他与父母的关系主要是建立在信任与爱上,就能够在心智中将他们稳固地建立起来,成为引导与有帮助的形象,这是安慰与和谐的来源,也是日后所有友谊关系的原型。
我尝试阐明某些成人关系,描述我们对待某些人就如同父母曾经对待我们的方式一样——当他们爱着我们,或我们想要他们如此表现的时候——我们因而反转了早期的情境。或者也可以这么说,我们对某些人采取的态度,就像爱着父母的孩子,这里所说的这种互相替换的亲子关系,不仅是表现在我们对待他人的态度上,在我们的内在,也可以经验到这些我们保存在心智中有帮助的、引导的形象的态度。我们潜意识中感觉到这些形成我们部分内在世界的人,是爱我们、保护我们的父母,而我们回馈这种爱,感到自己如同是他们的父母。这些建立在真实经验与记忆的基础上的幻想关系,成了感觉与想象的一部分,促成快乐与心智健康强度。不过,如果保存在感觉与潜意识心智中的父母形象主要是严厉的,那么我们就难以感到安心自在了。我们都知道,过度严苛的良知会引起担忧与痛苦;比较不为人知、但是经由精神分析发现所证实的是:这一系列内在交战的幻想及与它有关的恐惧,是我们所谓恶意良心的基础。附带一提,这些压力与恐惧会表现在深度的心智困扰,甚至导致自杀。
我刚刚使用了相当古怪的词语“和我们自己的关系”,现在我要补充的是,这是一种与在我们自己之中所有珍爱部分的关系,以及与所有憎恨的部分的关系。我已经尝试说明了自己之中所珍视的一部分,是透过我们与外在的人们的关系所累积起来的资源,因为这些关系及与其相关的种种情绪已经变成了内在所拥有的。我们恨自己之中严厉与苛刻的形象,这些形象也是内在世界的一部分,大部分是我们对父母的攻击所导致的。不过,基本上最强烈的恨是朝向在我们自己里头的恨,我们是如此害怕在自己里头的恨意,因而被驱使去运用最强烈的防卫方法,也就是将它置于其他人身上——将它投射。不过,我们也将爱移置到外在世界里,只有当我们与心中友善的人物形象已经建立了良好的关系时,才能真正做到这一点。这是一个良性的循环,因为,首先我们在与父母的关系中获得了信任与爱,然后我们获得他们,附带了所有的爱与信任,如同当年一样,将它们收到我们自己之中。然后,我们从这种爱的感觉之资源里,再将爱给到外在世界中。在恨的方面,有一个类似的循环,如我们所知,恨意导致我们在心中建构了恐怖的形象,于是容易认为别人是不好的、不友善的。附带一提,这种心智态度具有使他人不愉快并怀疑我们的实际效果,而我们的友善与信任态度则容易从他人身上唤起信任与善意。
我们知道有些人,特别是在年纪渐长时变得愈来愈刻薄,而有些人则变得比较温和,更善解人意与宽大容忍,这种差别是因为在态度与人格上的不同所致,不见得与生命中遭遇的有利或不利经验相符。由我已经陈述的可以总结如下:不论是对人或命运的刻薄感——这种尖刻通常与两者都有关联——基本上是在儿童期就已经建立了,而且可能在日后的生命里更被强化。
如果爱未曾被怨恨所扼杀,而是牢固地建立在心智中,那么对他人的信任与对自己良好特质的信念,会如同磐石般稳固而足以承受环境的打击,当痛苦发生的时候,遵循这种路线发展的人能够在自己心中保持那些好的父母,在痛苦的时候,他们的爱是一种永不衰竭的帮助,并且可以从外在世界再次找到在心中代表他们的人。具有反转幻想情境及认同他人之能力的人——这能力是人类很伟大的特质——可以给予他人帮助和爱,而这些都是他自己所需要的,他能借由这样的方式为自己找到得安慰与满足。
我从描述婴儿的情绪处境,以及与母亲的关系作为开始,母亲是他从外在世界所接收到的好质量最原始与最主要的来源。接着我提到,没有得到被母亲喂食的最高满足,对婴儿来说是极度痛苦的过程,不过,如果他对于受到挫折的贪婪与怨恨并未太强烈的话,就能够逐渐脱离她并从其他来源取得满足。在他的潜意识心智中,带来欢愉的新客体是与最初从母亲那里得到的满足相连结的,这是为什么他能接受其他的享受作为最初欢愉的替代品。这种过程不只是替换了最初的善,也保存了它,而且这过程愈是顺利度过,在婴儿心中留给贪婪与恨的空间就愈少。不过,如我常常强调的,潜意识的罪疚感——其发生与幻想中对所爱之人的破坏有关——在这些过程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我们已经了解了婴儿的罪疚感与悲伤感,来自于在其贪婪与恨中摧毁了母亲的幻想,启动了修复这些想象中造成之伤害的驱力,而将她修复。现在这些情绪和婴儿的愿望及接纳母亲替代品的能力有很重要的关系,罪疚感引起了对于依赖所爱之人的恐惧感——这个人是小孩害怕失去的——因为当攻击性涌上心头时,他感到自己伤害了她。这种对于依赖的恐惧感,是他将自己从母亲身上脱离开来的动力——转向其他人事物并且扩大了兴趣的广度。正常来说,修复驱力能抵制罪疚感所引起的绝望,接着希望占了优势。在此情况下,婴儿的爱与修复的欲望,在潜意识中被带入新的爱的客体与兴趣中,如我们所知道的,在婴儿的潜意识心智中,这些是和最初所爱的人相连结的,透过他与新的人们的关系及建设性的兴趣,他再次发现再创造了这个人。于是,修复——是如此基本的爱的能力之一部分——扩展了范畴,而小孩接受爱的能力,以及透过各种方式将善从外在世界中摄取到自己内在的能力稳定地增加了。这种在“施”与“取”之间的平衡是获得更多快乐的主要条件。
如果在最早期的发展中,我们将兴趣与爱从母亲那里转移到其他人及其他满足的来源,唯有如此,我们在日后的生命中才能从其他的来源获得快乐,这让我们可以借由与其他人建立友谊,来补偿与某个人有关的挫折或失望,并且接受我们无法获得或是保存之物品的替代品。如果内在受挫的贪婪、憎恶与怨恨,并未干扰了与外在世界的关系,就有数不清的方式可以从外界摄取美、善与爱。借由这种方式,我们不断增加快乐的回忆,并且逐渐累积一箩筐的价值,透过它们,我们获得了不易被动摇的安全感及可以防止痛苦的满足感。更且,所有这些满足除了提供快乐之外,也具有减弱过去与现在之挫折的效果——回溯到最早期、最根本的挫折。我们愈是经验到满足,就愈不会憎恶匮乏,也就愈不会受到自己的贪婪与恨意所动摇,然后才能够真正地接受从他人那里得到的爱与善,并且将爱给予他人,如此周而复始,再接受到更多的回馈。换句话说,基本的“施与取”的能力已经在我们的内在建立起来了,这个能力确保了我们能获得满足,并且促进了他人的愉悦、安适或快乐。
总结来说,和我们自己维持良好的关系,是爱他人、容忍他人与理解他人的一个要件。如我所致力阐明的,这种与自我的良好关系,有一部分是在对他人友善、关爱与谅解的态度上发展起来的,也就是那些在过去对我们很重要的人们,与他们的关系已经成为我们心智与人格的一部分。如果我们在潜意识心智的深处,可以将对父母的怨怼清理到某个程度,并且原谅他们曾经让我们遭受挫折,那么我们将能够与我们自己和睦相处,能够真正去爱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