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来楼的雅间,都有一面几乎与墙壁一般大小的窗户,挂着纱幔,冬天挡风,夏天遮阳。
李缜就是在这,与吴怀实见的面。后者似乎已有七十好几,须鬓皆白,满脸风霜,眸眼无神,只剩那如松柏般挺拔的背脊,以及巨大的身子骨架,在告诉别人,他是个名副其实的老将军,不是那些靠幸进而得到将军封号的小宦。
九怀是陪着李缜来的,原本打算当个副陪,拉近李缜和吴怀实之间的关系。怎知,刚进来,就被吴怀实勒令去雅间自带的小房中躺下睡觉去。
“这孩子,从年三十熬到现在,都没睡过几个好觉,不像话。”吴怀实边说边摆手,“年轻时还可以不在乎,等到了老夫这岁数,就知道这‘病’字如何写了。”
“能遇上老将军,是她的福气。”李缜说着,举起酒杯,“这一樽,缜敬老将军,以表谢意。”
“老夫身子不好,喝不了一樽了。”吴怀实虽然这么说,但还是举起酒樽。
“老将军随意。”李缜说着,将樽中的酒一饮而尽。
“哈哈哈,爽快。”吴怀实开怀大笑,“若老夫年轻十岁,定与你一醉方休。”
李缜给吴怀实倒满一樽茶:“喝茶,这有益。”
吴怀实从桌上抓起一条烤羊腿,边啃边道:“九怀说你有话要问老夫,问吧。”
“是,缜想知道,那枚玉佩,究竟是怎么回事?”李缜单刀直入,因为他确信,自己来长安的这一年中,无论是对付他的人,还是帮助他的人,都是因为这枚玉佩才来的。可偏偏,他脑海中,对这枚玉佩,却是什么记忆都没有。
“那是天家的玉,父传长子,其余儿女,则在宗正造册后,正式授予。”吴怀实倒也没拐弯抹角,“此玉的形制,乃亲王所有。”
唐代也有亲王和郡王之别,其中亲王指的是圣人的兄弟及圣人的儿子们。而当今圣人共有五个兄弟,均已入土,而他们的儿子,是没资格当亲王的。
“可是缜在天宝四载之前,从未来过长安。”李缜道。
“李郎,五岁以前的事,你还能记得清楚吗?”吴怀实忽然问。
李缜一愣,因为这是个关乎科学的问题——根据现代的研究,人要在四五岁的时候,才会拥有长期记忆,换言之,五岁以前的事,人大都是记不清的。
“不能。”
“看你的样貌,开元十九年的时候,你大概四、五岁。那一年,有两大一小两件事。”
吴怀实已经啃完了羊腿,转而去吃鸡腿,不过这一次,他没忘记招呼李缜:“吃,别傻坐着。”
李缜这才起筷。
“先说第一件大事,霍国公王毛仲谋逆,在流放途中被缢死。再说第二件大事,王毛仲被贬的那天,东宫喜添一子,取名李倩。”
这两件大事,李缜听了都不觉得惊讶,因为早就有不少人,想方设法地想证明,他就是李倩,只不过是切入的角度不同而已。因此,吴怀实想要让李缜惊讶,只能拿出实际的证据来。
“再说小事,也是在李倩出生的那天,一个张姓男子,带着她的女儿和一个男孩,离开了长安。半个月后,这三人在房陵县定居。”
李缜仍不觉得有多惊慌,毕竟这些事他都从别人口中听到过不止一次了。
但吴怀实却仍未说完:“葛福顺有个儿子,叫葛延昌,娶了王毛仲的女儿。因此,他被贬崖州司户参军。”
崖州,便是后世的海南,但在当时,这崖州可不是什么旅游胜地,而是蛮荒死地,去那任职的官员,哪怕侥幸不用死于瘴气,也会因被朝廷遗忘,而慢慢老死。
“葛延昌不想去那,便告诉了圣人一桩秘闻,以乞求改迁别处。”吴怀实说着,放下鸡腿骨,看向李缜,他本涣散的眼神,因此一聚。
李缜被他看得一惊,忙咬了块烤羊肉。
“那一年,老夫跟着杨思勖大将军,班师回朝,刚到长安,就秘密受命,前往房州房陵县,让张老翁,他的女儿还有他的外孙消失。”吴怀实说着,倒掉酒樽中的茶液,斟满了一樽桑落酒,一饮而尽,“老夫从景龙元年起,便跟随在大将军左右,账下贼头无算,人的五脏六腑,都吃过。就是这一次,软了心。”
李缜给自己斟了樽酒,而后敬了吴怀实一樽:“谢老将军。”
“别急。”吴怀实却是不受,“孩子保住了,张翁和他的女儿,却不行。当时,老夫在房陵,有个养女,也死了儿子,老夫便让她,收养了这个孩子。还给她,找了个老伴。”
听到这,李缜总算明白了,为何吉温、卢杞乃至李林甫和东宫,想追查自己的身世,但都始终没有办法得到实际证据了。因为,自己的生母和所谓的外祖父,当年就已真真切切地死了,而他自己,则早被吴怀实给包装成了另一个人。同时,他也知晓了为何,吴怀实要一次次地帮自己脱险,因为如果李缜的事情被翻出来,吴怀实就得因为抗旨而被杀。或许,这就是一时心软的代价。
“开元二十四年,老夫因公事路过房州,还特意到房陵,远远地看过这个孩子。当时,他正跟韩翁练箭,韩翁让他先从角弓练起,他偏要拉步弓,结果弦都拉不开,气得把弓扔在地上,还跺了两脚,接着就挨了一顿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