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处决那夜,我是坐在凉廊的椅子上度过的。凉廊位置很高,能看清下面的水道,相形之下,附近的屋顶很低,坐在那里能看到日出之前的第一缕晨光。时间慢慢流动,我没有睡,也没有想。或许我想起什么了,但我不记得我想的是什么,或者是谁。我早就起来等待这一刻的降临。这一刻是黎明前的黑暗,通宵滥赌的赌徒在这一刻押下最后的赌注,彻夜缠绵的恋人在这一刻延续最后的亲密,而虔诚的教徒则在晨钟响起之前的这一刻祈祷。
屋子里寂静无声,我走下楼梯,来到底层,走到外面的木板码头上。流水无心地扑打着我们的凤尾船,我走到木板的最末端,直到水道就在我下面流淌。天还没有亮,但空气中已经有黎明的气息。我能感觉得到,黎明就像一个巨大的绞盘,慢慢将太阳拉上来,直到它在地平线上喷薄而出。我低头看着流水。我依然很害怕它。尽管我知道它可能没有一座房子那么深,但我仍觉得它深不可测。我确实应该害怕。我曾经掉进水里。我知道淹死可能是人世间最可怕的死法。
但艾琳娜·克鲁西奇将不会被淹死。他们划船将她带到奥方诺河中央时,她将会听到流水扑打木船的空洞声音。虽然莫洛的甜饼会让她昏昏欲睡,她将会感觉到越来越惊慌,但她将不会知道自己被黑暗的深水吞没。因为当她到了那里,她将会坐在神甫旁边,双手被绑起来,静静等待死亡,而她身后的刽子手将会出其不意地用一条绳索套上她的头,勒住她的脖子,使劲勒上两三次,直到她断气,直到她香消玉殒。绞刑当然算不了什么。死刑有很多种,见效快慢也不同,它既可能很慢,也可能很快——砍头有可能只砍下血迹淋漓的一半,绞刑也可能突然之间便奏效。这全看刽子手的技巧和经验。他们向我们承诺派最好的刽子手去行刑。她将会挣扎着要呼吸,但这种激烈的挣扎很快便会结束。
沉没到深处的将只有她的身体。艾琳娜·克鲁西奇将会在那之前就走了。
这是莫洛的美食、我小姐的哀求和献身给我们换来的结果。她最后终究没有得到释放。罗雷丹没有欺骗我们。他确实已经尽力了,但他自己也说,换在别的时间也许结果会不一样。时局紧张,蛊惑人心的罪行当然会得到严惩。将不会有人幸灾乐祸,将不会有人在旁边观看。
至于她死后的事情,嗯,我虽然站在这里,却想起了阿雷蒂诺在罗马给我念过的一首诗,心下感到很宽慰。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很清楚。当时他和我都刚认识小姐不久,他经常到厨房和下人打成一片。哎,他当时标致得像个娘们儿,胆大包天,聪明过人,趾高气扬,而且热情奔放。当时我还年轻,虽然痛恨身材畸形的自己无法像他那样意气风发,但也觉得反叛教会,甚至反叛上帝的想法深得我心。我还记得他的声音,粗哑而响亮。
从夏天到冬天,富人
在天堂里,穷人在地狱里
那些等待圣灵的人都是盲目的白痴
因为斋戒、赦免和我们的神甫
只会搜刮民膏民脂
献给那些道貌岸然的修道士
“喂,布西诺!如果真的是这样,你说谁才应该怕死呢?是那些富人还是那些一无所有的人?你想想看。如果人死了不会上天堂,也不会下地狱,而是毁灭了,没有灵魂了,那会怎么样呢?天哪,我敢说有很多人会为此而庆幸。”
我敢说很早之前他心里就有这种异教徒的想法了,但至于他现在大肆赞美上帝,我认为倒不仅仅是为了沽名钓誉而已。革命是年轻人的幻想,生活前面有很多事情会改变人们的想法。我已经不再年轻,可是我依然想起了那首诗,依然想起了写下那首诗的人,我在想如果死后没有灵魂,那是否意味着也没有痛苦。
空气温煦而迷蒙。我前面的天空染满了粉红色和淡紫色,极其鲜艳,此时此刻,这朝霞看上去也太过灿烂了——就像罗马的那个早晨,我从小姐的房子出发去找那个枢机主教的早上。当时死了那么多人。成千上万人……像那块马赛克地板上的碎片。
这时挣扎应该停止了。绞刑应该结束了。她应该也成为那些人中的一个了。
那我们呢?我们现在是什么人?
“布西诺?”
我没听到开门的声音,所以她的声音虽然很安静,但还是把我吓了一跳。
她穿着睡衣,一头长长的秀发凌乱地披在身后。她当然也睡不着,通宵未眠。她拿着一个陶瓷酒杯。“莫洛给你做了这个,加热了的甜酒。”
“他起床了?”
“他们都起来了。我想他们都没睡。”
我喝了一口。很甜,很暖。跟水完全两样。过了一会,她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听见屋子里有人在哭泣。加碧艾拉。她当然应该悲伤,再也没有人会缓解她在月经期间锥心的疼痛了。
“结束了。”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