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过境迁,但算来刚过区区半载,想必也还记得一二?”说罢看看黄立极,登时不止黄立极嘿然无语,就是张瑞图也吓得满面仓皇,失了常色,因他当日也写了一篇《庆荣寿序》的颂语,书法文辞俱佳,还堂皇地挂在寿筵上,供人瞻仰,引得无数宾客纷纷称赞,想必印象尤其深刻。
施凤来一拍几案,喝道:“如何颠倒黑白,妖言惑众!你们这班人都是甘心附逆,怎可胡乱扳污一品朝臣?掌嘴五十!”过来几个东厂的番子各自劈面掴扇,打得田尔耕、田吉、倪文焕三人口鼻流血,脸颊肿胀。三人并不躲避,只是仰天大笑。台下一片骚然,成百上千的听者议论纷纷。施凤来忙命番子们退了,见周应秋在旁边哆嗦成一团,便想朝他下手,先易后难,不致局面无法收拾,难以回复圣命。当下右手戟指道:“周应秋,你掌吏部,身沐何等天恩!却依附魏忠贤,卖官鬻爵,终日勒索,都门士林戏称你为周日万。魏贼问你江南人为何性喜汤粥,你误听为他不愿教江南人喜好长竹,竟动用驿马,千里传书,命儿子将园中之竹砍伐一净,天生媚骨,无耻之尤!魏贼失势,你竟抱了他的脚痛哭流涕。便是魏贼的子侄,你也投其所好,以重金聘请名厨吕庆烹制猪脚宴请馈赠魏良卿,人送你外号‘煨蹄总宪’。你可知羞知罪?”言语铿锵,使人竟觉大义凛然,台下也寂静了下来。
周应秋早已吓得懵然无措,两眼呆滞,口中支吾不清。李夔龙却呵呵大笑道:“可笑世人总以为污脏了他人,便可清白了自身。如此实在是缘木求鱼,南辕北辙。他人的污浊与你的清白其实本属风马牛不相及,又何必大言高声,强词夺理!蛇鼠同窝,一丘之貉,何必定要分别什么是非?”他任吏部文选郎时,日日与周应秋称官索贿,极是知己,见他举止失措,便发言代他出头。
施凤来厉声道:“李夔龙,今日乃是奉旨会审,手握生杀之权,你竟咆哮公堂,难道不知王法森严,不怕将本相你立斩台上?”
李夔龙淡然一笑:“我就是怕也没用。多少把柄已攥在你们手里了,要寻上百个罪名也是不难,谁教咱做事不似施老相公那般严密,不但学阮胡子离府时将拜访的名剌从门上尽情收买回去,就是寿诞日也是偷偷教家人深夜送礼,又不写礼单,只在金银玉器上雕刻上自己的名讳,真个是神不知鬼不觉,我等凡人更是如何会知晓呢?听说……”
“这厮污蔑朝廷重臣,快将他乱棍打死!”施凤来丝毫没有想到有此一节,不禁气急败坏。台下听者却不答应,呼喊道:“教他讲完!”“没有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怕他怎的?”
李夔龙起身望着台下众人,若不是双手被缚,怕是要作个罗圈揖,喊道:“既是大伙儿愿听,夔龙拼死也要讲出。魏忠贤被抄家时,施相爷想起有把纯金的溺壶上面还雕有自己的名字,便花五百两银子求太监张邦绍用刀刮去。此事宫里早已传开,成为一时笑柄,几乎人人皆知,怕是只瞒了施相爷一人。”此言一出,饶是台上黄立极等老臣持重木讷,左右两旁品秩低微的官员慑于阁臣之威,也都忍不住掩口胡卢而笑。台下众人更是乐不可支,有的倒靠在他人身上,有的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有的气换不过来面色憋得酱紫。刹时,台上台下笑作一团,东岳神庙沸然有如汤锅。王承恩早笑得肚子疼,蹲在地上一时起不来身,想起不知万岁爷笑得如何,忙起身偷看,哪里还有崇祯的身影?随从、护卫也都走了。王承恩不知所以,焦急得通身大汗,眼前恍惚,耳中金鸣,片刻才定下神来,只听田尔耕喝叱道:“你们哪个不是有罪的?也配来审问我们?”许显纯也跳脚道:“若要教我们心服,趁早换个清白的来!省得教我们闻着也是一般的铜臭一般的腌臜!”孙云鹤、杨寰也连声叫骂,公堂顿时混乱不堪,阁臣、三司、各科道束手无策,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神情均是极为尴尬。台下众人神情也渐觉激愤,纷纷怒骂贪官污吏,幸有神机营、锦衣卫维护,才不致生成变乱。忽听有人高喊道:“狗贼许显纯!还我父命来!”一个白衣少年健步跳到台上,从怀袖中掏出一把尖锥径向他后背插去。护军想要上前阻拦,无奈阁臣并不发话,阁臣、三司、各科道暗恨他们胡乱攀扯,乐得袖手旁观。
许显纯惊恐避让,爬到中间条案前道:“我祖母乃是穆宗皇帝之女嘉善公主,皇亲犯罪,依律可减免。你们快救我,否则我死或伤,你们也难脱干系!”阁臣面面相觑,似为其言所动。
那白衣少年闻言双眉耸起,反手又是一锥,刺得他鲜血淋漓,骂道:“你这狗贼!死到临头,尚不知悔愧!你与魏老贼内外勾结,朋比为奸,多少忠臣义士命丧你们之手!你身为皇亲,却自甘堕落,忘本附逆异姓,祸国殃民,罪同谋反!本朝犯有此谋反大罪的,就是皇子龙孙,如贵为亲王的高煦、宸濠,尚且依法诛戮,何况你不过皇后家的隔代外亲!你手里有多少屈死的冤魂?多少臣民的血债?你还我父命来!”说罢连刺几锥,许显纯鬼哭狼嚎,变声道:“你这小畜生刺得好狠!我与你不曾谋面,哪里害过你父亲?”
白衣少年向着他腿跟刺下道:“你可还记得铁骨铮铮的余姚黄真长?”
“你是黄尊素什么人?”许显纯翻眼问道。
“宗羲不肖,家父丧于你这奸贼之手,却无力搭救!”痛哭流涕,竟如疯魔一般举锥乱刺,全不顾鲜血洒溅到白色棉袍上,点点滴滴,似是早春雪中的梅萼。又挥拳将崔应元打得头破血流,尚觉不解心中恶气,捋住他颌下的胡须,拔下一绺,骂道:“狗贼,我虽不能当场杀你,也要以你的胡须代头,到诏狱祭奠先父忠魂。”崔应元痛得满地乱滚,下巴血水淋漓。众人无不为之动容,赞叹道:“真长可谓有后!”田尔耕等人也为黄宗羲的气概震慑,气焰因之一馁,黄立极趁机忙道:“这班奸贼罪恶昭彰,无须再审,且将他们押回诏狱,明日禀明圣上,即可正法。”一场会审就这样草草了结。
王承恩看得挢舌难下,忙跟在黄宗羲身后,离开东岳庙,转弯抹角来到破败的房舍前,墙倒垣颓,厚厚的积雪尚未遮盖住枯草,可以想见夏秋蓬蒿满地的景象,必是久已无人居住的弃宅,见他转身进去,记得是东安门外的驴市胡同,离皇宫并不远,想着还要回宫复命,也不及查看里面的详情,忙踅身而去。
回到乾清宫东暖阁,见高时明、王永祚、王文政等人聚在廊檐下,王承恩上前施了礼,便要进去,却被王永祚有把拉了道:“老弟做什么?”
王承恩道:“进去回旨。老兄可是有事?”
王永祚向内努嘴道:“万岁爷正在发怒,午膳尚未进得,你不怕撞到南墙?”王承恩这才发觉几人面上神色极是焦灼不安,也不敢贸然进殿了,便一同在外面徘徊。崇祯在殿内却已听到,问一声:“可是小恩子回来了?怎么不进来?”
王承恩忙小心答应着轻步进殿,简易跪拜了偷眼观看,崇祯坐在暖炕上头也未抬道:“后来是如何结案的?”
王承恩这才知道万岁爷并未看到也不知白衣少年现身台上的一幕,轻声回道:“台上台下混乱不堪之际,一个白衣少年跳上台去,大声叱骂那几个奸贼,用利锥乱扎猛刺许显纯,又挥拳奋击崔应元,拔了他的胡须,才将那班奸党的气焰打掉,不敢吵闹歪缠,被羁押回了诏狱。”
崇祯将手中折子放下问:“那白衣少年是什么人?竟有这般志气,天不怕地不怕的!”
“是监察御史黄尊素的后人,名唤宗羲。”
“现在哪里?”崇祯双眼光芒一闪,似是有意要见黄宗羲。
“住在驴市胡同的一间草屋内,奴婢怕万岁爷急着等会审的消息,不及多看。”王承恩不能详细回答,便后悔没有多逗留一刻。不料,崇祯起身道:“好!你虽朕去看看此人。”
王承恩大惊,急道:“万岁爷还没用午膳,再说也不过一个平头百姓,何必屈降万乘之尊,去那腌臜破落的地方?定要见他,传进宫来岂不方便?”
崇祯笑道:“此人如此年少英雄,值得一见。当今国家正在用人之际,朕思贤若渴,岂可自恃帝王之尊而轻天下士?你不记得燕昭王的那座黄金台了?昔时燕家重郭隗,拥彗折节无嫌猜。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再说到了宫里,哪还有真话实话?全成了什么奉承阿谀的敬语媚词,走了调,变了味,听与不听有什么要紧,有什么分别?”王承恩不敢再劝,只得出去禀了高时明,高时明知道万岁爷不愿人多招摇,忙选派了一个锦衣卫高手护卫左右,叮嘱王承恩千万小心,又命十几个锦衣卫换了便服,先行一步,散在驴市胡同周围暗中照应。
天色已过未时,正是昼短夜长的季节,日头已偏西许多,走在驴市胡同里见不到一丝的日光。王承恩心里暗自祷告:黄宗羲呀黄宗羲!你可千万不要出了门,若是见你不到,万岁爷责怪下来,我可如何承受?心里着急,便在前面疾走,崇祯与那侍卫随后紧跟,三人尚未走近那间草房,就见屋顶上冒出一缕炊烟,已是过了进食的时辰,显得分外扎眼。王承恩心中一喜,进院轻拍几下门板,吱呀一声,那扇破旧的门板开了一道缝,露出半个花白的头来,哑着嗓子问道:“找谁呀?”
王承恩见是一个半老的苍头,暗吃一惊,柔声问:“老总管,敢问这里可有个黄公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