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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节(第2页)

我问他邀请柬发出去后,是不是就不可以反悔了。他猛地向我抬起微秃的头:“你要反悔?”

“说不定你要反悔呢?”我看上去在贫嘴,其实心里极其严肃。

“邀请柬已经发出去了。我们要计划一下才能反悔。反悔或确认至少要提前一个月打招呼。”律师一张法庭脸,我唬得一笑。“我就是开开玩笑。”这件事我和他都开不起玩笑。

没有反悔。我想不想反悔呢?为什么一切都这样有去无返,一张单程机票?我看着四岁零两个月的菲比这样想。尤其菲比,一场重感冒,一场严重过敏,对于她,完全没有返程。现在是初夏,儿童乐园里唯有菲比还穿着厚厚的开司米。这一身是桃红的,上衣带小小的裙摆,裤子是连袜的,衬着她的白色皮肤黑色头发,菲比像刚刚从一部卡通片里走出来,鲜艳美丽,但不知怎么有点失真。我现在只需把她领到滑梯前,她自己会摸索着一步步爬上去。我已经把所有孩子都拉拢了。以巧克力、炸薯片、廉价玩具。他们不再占她上风:揪她一把头发,或扯扯她的衣服就掉头跑开。

菲比仍是不敢单独滑下去。她往往只是在滑梯顶端站上一会儿,自豪一会儿,便沿着梯阶一步步摸索下来。无论我怎样鼓励,她只是揪着我的食指,央求我像从前那样抱她滑下来。我耐心足够,相信她总能过这一关的。

这天下午,亚当N儿童乐园来找我们。我看出他心事不轻。他第二天要出门,去圣路易斯参加一项大型庭园设计投标。从那儿,他将去一趟南美。都是不得不去的。他需要我向律师撒谎。

“十五天,你指望我怎么混得过去?他总不能一回电话都不跟我通吧?”

他在我旁边坐下来,眼睛看着他那童话般的女儿。菲比站在滑梯顶端,双手紧抓着栏杆,努力让自己不挡别人的道。一个个孩子从她身旁挤过去,呐喊着从陡峭的滑梯冲入沙池。

亚当说:“你没有选择。”

我扭脸看着他优美的侧影:“你是说,我在挣着你的一份钱?”

“我是说,你没有选择。”他说,“我也没有选择。”

我觉得我们俩眼下的对话不是很接茬:“你有选择——可以花钱雇个人来上夜班。很简单。”

“我试过。没有一个人可靠。”亚当眼睛始终跟随菲比,“当着我的面和背着我的面完全是两个人。都这样。有一个居然在菲比卧室里抽烟!还有一个更浑账,自己泡在澡盆里睡着了。菲比整整一个小时被圈在厨房栅栏里!连索拉都不可靠,她背着我给菲比吃什么你知道吗?麦当劳的炸鸡块!”

我问:“你怎么知道的?既然她们背着你?”

“这有什么难的?”他耸耸肩,“我可以安装监视器。”“你可以什么?”你居然用这种下等间谍手段!

“我说我可以。”他阴冷地笑一下。

这一笑我全明白了:“你够卑鄙的,亚当。”

“所以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可靠,除了你。到底是不同的,你看。”亚当转脸看我,眼睛里嘲讽还是忧愁,不好说。或是两者兼有。尽管我看上去一是一、二是二,挣他的钱一点不比别人手软,他还是看透我的。他那样笑是笑我,是为我发愁,我这样和他一道陷下去,将来无法收摊子的。我已不在本分地挣钱干活,我已超越了规范的雇佣关系,把我、他、菲比的关系搞得越来越不三不四。

我想,我必须认识到眼下局面最恼人之处。我必须愤怒。

“就是说,你从监视镜里比较过我和其他的保姆?”我聚拢目光,使它具有较高的压力;我把嘴唇和牙齿挤紧,声调压低并拖长,使每个字脱离我唇齿时都形成一个爆破。我要的就是不祥和狰狞的效果。“这是犯法的,你知道。”

“没错。你连淋浴的时候都把菲比放在浴室里。”

我赤裸着已有些堕垮的身体,不雅地鼓着由于孕育而落下褐色斑纹的腹部,还有两个被菲比呷喝了一个月、由菲比的嘴唇和柔软的牙床最后塑出的乳头;永远失去了新鲜的颜色、流失了一些质量和形状的Rx房,一一被摄录下来,一一被亚当过目。我应该愤怒,应该感到被羞辱被侵犯被猥亵的愤怒。一个女人,在完全不设防状态中感到的安全、适宜,那种状态中的松散无形,那种对自己肉体失去乐趣从而导致对于它的忘却和放弃,这些都给一一摄录下来。接下去,是这漠视自身的女人的面孔,它一刻不松懈地扭向身边的那个残疾女孩。她面孔的特写:一股近乎是幸福的感觉出现在那略显焦虑稍带痛心的眼睛里。这双眼睛的特写:它们可以属于一只母猫或母狗或任何母畜,既温存又愚蠢,并有着随时会扑出去撕咬,把性命交出去而保全身边这崽儿的危险。我想象亚当从镜头中看着那一个个特写。他怎么也该一记大耳光。我并不因为自己的****给他偷看了去而受不了,我受不了的是我裸露给他一双完全无所谓的眼睛,这裸露的毫无价值、毫不切题使我受不了。我继续追究着使我受不了的理由,让这些理由一点点进入我的右臂,如同枪膛中一点点压紧的弹簧,把一记耳光满满地抵上去。我所有的精神与神经都集中在这个耳光的准备过程中,亚当所有的辩解与赔罪都擦过我的耳朵,随春天傍晚浅绿的风而逝去。

这时,菲比成了唯一的孩子,站在高高的滑梯顶端。其余的孩子呢?大概都随母亲们回家了。没有母亲来领走菲比。菲比孤立极了。孤立的菲比使我分了心,不,这穿一身不合时宜的桃红毛衫的小女孩紧紧抓住了我。我发现自己走向她,把手伸给她。菲比像吮乳的时候那样,拳头攥着我的食指。然后她一点点下蹲,最后坐在了滑梯口。她突然闭紧盲视的眼睛,痛下决心了。我的心顿时提到喉口。我听自己又开始喃喃低语。菲比用力闭紧眼皮,鼻梁上起了细小皱纹。我自言自语的鼓励越过她坏死的听觉,直接进入了她的理解。

亚当也跟上来。起码在别人眼里,我们三人是完好的,我们的组合一点破绽也没有。父亲慈爱地看着女儿,再去看满嘴甜蜜傻话的女儿的母亲。父亲觉得这位母亲有些可笑,有些可爱,便也随着甜蜜起来。任何局外人,都不会看出这其中有任何不幸。

“你看上去完全是真的。我是说,一个美丽的母亲。”亚当对着我说,每个字酥痒地进入我的耳朵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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