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照问道:“兄台能否往里让个地方?”
穆笠翁怔了怔,连忙往里让出地方,特别心甘情愿。甚至放轻了脚步,生怕惊得梨花碎了。身子紧贴在亭中柱子上,他不由得说道:“在下金陵穆笠翁,不知小公子姓名?”
郑照闻言横眼看过去,浅笑道:“京兆郑乱萤。”
穆笠翁初时被他眼光一扫,只觉秋水横波,浑身酥麻,等听见了郑乱萤这个名字,眼前这枝头脆弱可怜的梨花顿时变成了风雪耐冷的梅花。原来还想说些什么话,此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了。他交往名流不下千人,第一次怨恨自己笨嘴拙舌。
正犹豫着,忽然外面雨停了。
雨停了,应该等一会儿再走,没准还要下。对,可以说这句话。穆笠翁转身看向郑照,却见郑照也在看他,唰的一下又不敢说了。硬邦邦的扭头,看向别处。
亭子里的那群女子呼呼啦啦的出去了,唯独缟衣贫妇迟疑着落在后面。没一会儿,大雨又瓢泼。她不慌不忙走进了亭子里,这回儿站在了靠里的地方。穆笠翁看着她,见她没有因为猜中还会下雨露出骄傲的神色,食指不禁动了一下。
郑照顺着穆笠翁目光看过去,只见冲出去的那群女子又提着裙子狂奔回来,大呼小叫的争抢地方,衣裳也比之前更湿,亭子中的缟衣贫妇帮她们整衣。
穆笠翁余光瞥见郑照也在看那群女子,不禁吐露心声,“唉,天集众丑,以形一人之媚。”
郑照摇头,只问道:“笠翁先生何日出新书?”
郑乱萤也看自己的书?穆笠翁闻言心多跳了一下。他知道自己的名声,风流好色,攀附权贵,说他出身商户,功名地位,学了一套市井把戏四处蹭享吃喝,不过是个唯利是图的低俗文棍。
“新书我已经有了文稿,只是准备过几个月向应天府报案……”他犹豫片刻,决定实话实话道,“到衙门里说文稿被贼人抢走,请求他们派人追查。”
郑照微微皱眉,心中有了猜测,却还是问道:“如若文稿没有被盗,笠翁先生此举为何?”
穆笠翁颇为得意的说道:“事关贼盗大案,衙门绝对不敢马虎,定会尽心尽力的搜捕。我那时再发售新书,书商们怕被衙门认为与盗贼有关,必然不敢再盗印。那时,我只须将正规书商的名单报备应天府,防止他们误抓,就能赚上一阵子钱。等这风头过去,抄本都满地了,他们也赚不到多少钱了。”
“笠翁先生辛苦了。”郑照叹了口气。
“老夫只想多赚些辛苦钱。”穆笠翁摇头笑着,然后又对郑照邀请道,“小友若是想现在看新书,文稿就在老夫家中。”
郑照道:“乱萤还是等先生新书发售再看吧,要不然看完,无人可以谈论也难受。”
穆笠翁拱手道:“小友旷达,等老夫将新书印好,无论到时小友在哪儿游玩,老夫必遣人送至尊府。”
雨雾云收,连缟衣贫妇都离开了亭子。
软草平莎过雨新,郑照翻身上马,翦翦轻寒,路湿马蹄跑过无尘。三寻不遇说与说一样,见到了穆笠翁,便可尽兴而返。
淡月朦胧,穆笠翁回到家中,洗澡后换过干净衣服,在杨叶楼里躺在罗汉榻上回想今日的两次艳遇,不觉有些陶陶然,吹着小风咂嘴品味了好半天。原来在书里所见那句,姿容既好,神情亦佳,今日终于得了其中三昧。
正在此时,仆童端茶扣门进来,见老爷闲着无事,便小声提醒道:“老爷,前几日有客来你出去打官司都没见着。那位公子可诚心了,还送了一幅画来,您不看看吗?”
穆笠翁伸着懒腰吩咐道:“把画拿过来吧。”
仆童把放在书案上的话拿给了穆笠翁,穆笠翁打开一看是幅红梅,落款是郑乱萤。方知今日亭中不是两个艳遇,而是一个艳遇。所遇之艳不是人,而是红梅。老子平生无他过,为梅花受取风流罪。
穆笠翁在罗汉榻上躺不住了,走到书案前,提笔蘸了下墨汁,便在写上下笔匆匆,绮丽词句从笔尖溢出。他早想写一出戏剧,一直不能其中法门,困顿踌躇不能下笔。今日亭中之事,使得他心绪滚滚,落笔如有神住。
夜色深沉,穆笠翁觉得才思又尽,便停了笔。
他合上窗户躺回罗汉榻上,准备好眠,却辗转反侧,忍不住又披衣起身走在书案前,在自己的笔记中又记下今日之事,并评论道:古云,尤物足以移人。尤物维何?姿态是已。世人不知,以为皮相色美。焉知颜色虽美,是一物也,不足移人?加之以态,则物而尤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