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炽烈,晒得他头晕目眩,放眼望过去,河流,菜地,碎石子铺成的小路,高高的杨树和低矮的桑林,一切一切都是白花花的一片,死一样的寂静,空虚得让人想哭。
乔麦子沉默地从里屋走出来。刚刚这院子里热闹喧哗时,她把自己成功地隐藏了。她那年刚满十八岁,即将升入县中高三,稚嫩的眉眼中带着一点点遗世的孤寂,什么都心知肚明、却什么都放在心里的那副过早成熟的神情。
她走到堂屋,开始帮忙收拾客人们走后的一地狼籍。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短袖衬衫,深蓝色三角短裙,细溜溜的胳膊,薄薄的肩膀,脖颈修长,像她妈妈年轻时候一样优雅柔软。她手脚利索地把茶杯里的残茶倒进脸盆,把茶杯放进木桶,而后一手提桶,一手夹脸盆,出门到井台上清洗。
罗想农慌忙地伸手要接那个脸盆:“我来。”
他觉得他今天犯了错误,所以要加倍表现来争取母亲原谅。
乔麦子身子一转,从他面前绕过去,坚决地不给他机会。
罗想农不由自主地喊一声:“麦子!”
乔麦子的后背一紧,脚步随即停了一停。几秒钟之后,她忽然转身,迎着罗想农的目光:“你干吗不报考研究生?”
罗想农微微地张嘴,怀疑刚才听得不十分清楚。
乔麦子迅速地垂下眼皮,语气平淡:“我瞎说的。我们语文老师在备考。”
她转身走开,把表情愕然的罗想农扔在火辣辣的日头下。
罗想农久久盯视乔麦子的背影。单薄的、完完全全还是个小女孩子的背影,胳膊和腿细瘦得一拧就断,而且,因为用功得过分,因为沉默和退缩,肩膀有一点窝起来,像是随时随地都愿意把自己折叠,隐藏,塞进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可是罗想农的心里为什么会为她疼痛呢?她那么的戒备和疏离他,而他却情不自禁地想把她收藏在心里,好好地照顾,好好地怜爱,一千次一万次地把幸福给予她。
她说:“你干吗不报考研究生?”在罗想农听起来,这是来自上天的昭示,是人类最动听的声音,他要循着这个声音往前,脱胎换骨地改变自己。
罗想农去找医院人事科长,希望拿到单位里的“准考证”。
“出什么妖娥子啊?你不是已经大学毕业了吗?”人事科长很不客气地责问他。
“实际上……”他小心地解释:“三年时间里,一大半是在搞批判……”
“批判也是学习,路线斗争不重要吗?”
文革刚刚结束,干部们都还没有摆脱“纲举目张”的直线式思维。
“我希望有机会回个炉,多学点东西。四个现代化需要科学知识。”他也把一顶大帽子祭出来。
人事科长毫不理会。“你以为我看不透你那点心思?真放你去读了研究生,你会回来?将来我们这个小庙里能容下你这尊大菩萨?”
人事科长的心不坏,他不放罗想农走,是真的怕他有去无回。青阳医院是县级医院,经过十年浩劫,侥幸留下来的医生们大都卫校毕业,有个专科学历就算是大拿,像罗想农这样正经医学院出来的,全医院屈指可数。
罗想农转而去磨内科主任,磨院党委书记,没用,谁都不敢开口子放跑一个“有前途”的年轻人。那时候人才稀缺的程度,放到今天简直就像说故事。以集体的需要为缘由,阻碍一个人追求个体的价值,全国上下都是这么干的,所以领导们面对罗想农时都显得理直气壮,他们有一百个理由认为自己做的是一件无比正确的事。
然而罗想农对医生这个职业没有兴趣。他每天早晨从家里过来上班,穿上白大褂,穿过长长的方砖铺砌的走廊,进入狭窄的内科诊室时,心里就开始往下沉,沉到井底,深渊,看不见尽头的地方。诊室里弥漫着酒精药棉味,蒸煮过的消毒包的陈旧纱浆味,病人和家属们口中呼吸出来的食物残渣味。青阳人看病都喜欢赶早,八点钟上班时,他的病人们已经争先恐后地拥挤在门口,似乎第一个坐到医生面前就能讨得一个天大的便宜。他们眼巴巴盯视他的神情,他们愁苦面容上显露的惶惑,紧张,担忧,对自己疾病的恐惧,对即将听到的命运宣判的恐惧,一点一滴地都压迫着罗想农的心脏,使他在整整一天中神经高度绷紧,以至于肌肉酸疼,呼吸不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