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吴蒙原先只是个挑炭夫,常来他铺子里赊炭去卖。那时杨老榆并没想到后来,做买卖自然要尽力设法,多赚一文算一文,他就在秤上做了点小手脚,却被吴蒙发觉,告到官里。市吏来查验属实后,依律令,将杨老榆捉去杖了八十,又捆在市口示众三天。吴蒙却得了二十贯的告赏钱。
有了那二十贯钱,吴蒙顿时气壮了,聚集了一班游手浮浪之徒,扮作挑炭夫到处赊炭。若秤少了,就去告官;若秤数足,就拖欠不还;若和他理论,他便邀来人手在铺子前闹骂。城南厢十几家炭铺,没一家能经营下去,连逼带抢,全都被吴蒙低价买下。杨老榆被整得最凄惨,铺子典卖给吴蒙后,揣了钱正要去寻赁住处,半路上却又被两个泼皮打劫一空。那两个自然是吴蒙派去的。
这时猛然看到吴蒙,杨老榆再没了游逛的心,便转身回去,回到东郊那座大场院。这场院是一个富商的库院,用来堆炭。杨老榆和浑家没有子女,生意又破落了,老来无倚,幸而当今官家发善举,在京城开设了居养院,收养鳏寡孤独贫病之人。他们两口子就去了居养院,那里虽然噪乱窄挤,但毕竟每人每天一升粟米、十文钱,冬天还加五文的炭钱,比乞讨要强许多。
可是从去年年底开始,京城闹粮荒,居养院的米也就断了顿。杨老榆正在焦肠刮肚,牙绝冯赛引他去见了个富商,让他两口子去看守炭场。一个月五斗粳米、五贯钱。他们当然乐意,于是搬来了这里。
到了院子外,杨老榆先绕到墙背后,把剩下的一陌钱和那包党梅用旧帕子包好,藏到一棵老柳树根的洞里,用草填起来,才过去敲门。
半晌,浑家才来开了门,当头就是一句:“贼骨佬,又去哪儿野晃去了?”
他正要笑着应答,却见两个人站在浑家背后,一瘦一壮,一个像猢狲,一个像猩猩。
虹桥北岸已经没有多少行人,冯赛催马向东急赶,那个炭商谭力的炭场在东郊,离河岸不远,一片大庄院。
冯赛之前并没有介入过石炭生意,不过有炭行三大炭商作保,他又和官府熟络,随即便增批了石炭许可。
京城每天要烧近五万秤石炭,汴河这一路的炭量有一万秤左右,这笔生意每天近百万。契约签订后,谭力痛痛快快支给了冯赛三百贯的牙费,抵得上宰相一个月的薪俸,出手之豪阔,从未见过。冯赛没费多少气力,就得了这一大笔牙费,也是意外之喜。
然而,才签了没到三天,谭力找人捎信,让冯赛约祝德实、吴蒙和臧齐,在房家客栈会面。冯赛才出门,就见吴蒙气冲冲来找自己,吼说今天的炭又没送来。冯赛忙陪着他,约了祝德实、臧齐,一起赶到房家客栈,谭力已经候在那里,点了盏好茶,正在闲悠悠细啜。
“契书得改改。”落座后,没等吴蒙出声,谭力先咧嘴笑着道。
“怎么改?你这是真要耍爷爷我?”吴蒙吼起来。
“咱们先不忙论辈分,若真论起来,你未必讨得到便宜。先只谈买卖,我想了这几天,越想越想不过,我每天辛苦送炭,本钱不说,一路上雇人、交税,花多少钱进去?但若送来了,你们不收,我岂不是连祖坟钱都要赔进去?”
“我们指着炭吃饭,怎么会不收?”
“未见得。我也指着炭吃饭,前一阵不想送,不就没送……”
“我们若跟你一样,不也成了憨货?这京城哪一顿饭离得了炭?你若直了肠子戏耍爷爷,爷爷就跟你耍耍!”
冯赛见话头不对,忙岔开:“谭兄的意思是?”
“他们得预付一天的炭钱。”
“什么?”吴蒙腾地站起身,眼珠几乎瞪出眶子,“你这夯货,真不想在这汴京城厮混了?爷爷卖炭几十年,从没听见预付现钱的!”
“我在炭矿收炭,从来都是预付现钱,各行各业也都不少,只是你们几个财主霸着京城炭行,横惯了的,眼皮子自然比别人窄。譬如在福建收荔枝,从来都是前一年预付现钱给果园,包买定了,第二年才去收荔枝。”
冯赛不等吴蒙叫嚷,忙先问道:“谭兄说的包买的确各处都有。不过买卖从来都得讲凭信,这包买都是动的预买不动的。商人是动的,炭矿、荔枝园却都是不动的,商人预付了钱,不怕跑空找不见人。谭兄是往来送炭的,你若不来,我们如何去找?就算找得到,费时费力,也耽搁了生意。谭兄若要预付钱,就该找个不动的凭证。”
“我这生意本就是东来西往,不动的只有脚底下的船板。不管动不动,拿不到预付钱,我心里就不安实。”
“我倒有个折中的法子,各位听听如何?谭兄若打定主意要预付钱,那就得把送炭的顺序稍稍调一调。”
“怎么个调法?”
“你在这东郊汴河湾赁一个场院,存一天的炭在那里,三位炭商每天都见得到炭,心里也就安稳了,就不怕预付炭钱了。而你谭兄,得了预付钱,送炭也就更稳便了。几位觉得如何?”
四个人都想了想,祝德实、吴蒙和臧齐都先后点了点头。
谭力却道:“成是成,不过这样我就得多付库钱了。”
“做生意,有得就得有失,谭兄你既然拿了预付钱,自然该稍让一些利。大家都退一退,这买卖才长久。”
“那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