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罗杰带着十二页笔记和越发强烈的迷惑离开卡洛登公馆。之前看上去特别简单的历史研究任务,现在却确确实实地变得错综复杂了。
在卡洛登战役阵亡名单里,他只找到三个与克莱尔·兰德尔给的名单重合的名字。这本身并没有什么稀奇的。查尔斯·斯图亚特的军队很少有清楚的入伍名单,因为有些氏族首领加入“美王子”的军队明显是心血来潮,而且许多人在名字甚至都没来得及登记在官方文件上,就又心血来潮地离开了。苏格兰高地军队的文件记录,本来就杂乱无序,到最后几乎灰飞烟灭。毕竟,如果本来就没有东西发给士兵,那么记录军饷发放名单也没有什么意义。
罗杰小心地收拢瘦长的身子,下意识地低头避免被撞,然后钻进那辆古老的莫里斯车。他从腋下取出并打开文件夹,皱眉看着那些复印件。奇怪的是,克莱尔提供的名单上的人,几乎全都出现在另外一支军队的名单上。
对于氏族军团的普通士兵来说,如果灾难的规模变得越发明显,他们就有可能临阵脱逃。这本来不是稀奇事。不,让这一切难以理解的,是克莱尔名单上的名字——完完全全就是洛瓦特勋爵军团名单的一部分,这些人后期被派去完成西蒙·弗雷泽,也就是洛瓦特勋爵,向斯图亚特承诺的援助行动。
但是,克莱尔确实说过——她给的原始文件也能证明——这些人全都来自一个叫作图瓦拉赫的小庄园,刚好在弗雷泽家地盘的南面和西面,其实挨着麦肯锡氏族的土地。而且,她还说,自普雷斯顿潘斯战役后,这些人就加入了苏格兰高地军队,而普雷斯顿潘斯战役刚好发生在那次援助行动之前。
罗杰摇了摇头。这说不通啊。确实,克莱尔可能记错了时间——她自己说过她不是史学家。但她确定不是地点错了?来自图瓦拉赫的人并未宣誓效忠弗雷泽家族的首领,又怎么会听西蒙·弗雷泽的指挥呢?确实,洛瓦特勋爵被称作“老狐狸”,这没错,但是罗杰怀疑那个令人敬畏的老勋爵会有足够的意愿去完成这种事。
罗杰皱着眉,启动汽车,驶出了停车场。卡洛登公馆里的文档不完整得令人抑郁,大多数都是乔治·默里勋爵写来抱怨补给问题的生动信件,还有摆在博物馆里、在游客看来还不错的物件。这些东西远远不够。
“坚持住,伙计,”他告诉自己,转弯时眯眼看了看后视镜,“你应该去调查那些没有在卡洛登阵亡的人出了什么事。只要他们活着离开了战场,那他们怎么去到卡洛登又有什么关系。”
但他不能置之不理,这个境遇是如此奇怪。人名经常被弄混,尤其是在苏格兰高地,这里一半的人似乎都叫“亚历山大”。结果,人名往往就是地名、氏族名或家族的姓,有时甚至连姓都不用。“洛奇尔”,最杰出的詹姆斯党族长之一,其实就是洛奇尔氏族的唐纳德·卡梅隆,而这刚好将他与其他几百个姓卡梅隆、名唐纳德的人区分开来。
所有的苏格兰高地人,名字不是唐纳德或亚历克,就是约翰。他在阵亡名单上找到的三个与克莱尔的名单相吻合的名字,一个是唐纳德·默里,一个是亚历山大·麦肯锡·弗雷泽,还有一个是约翰·格雷厄姆·弗雷泽。这三个名字里都没有地名,只是单纯的人名,以及他们所属军团的名字:洛瓦特勋爵的军团,也就是弗雷泽军团。
而要是没有地名,他就无法确定他们就是克莱尔名单上的人。阵亡名单里至少有六个约翰·弗雷泽,而且这还不是完全统计。英格兰人不在乎完整性或准确性——大多数资料都是在事后通过氏族首领统计在家人数和确定未归家的人编撰而成的。而氏族首领也经常未能归家,这就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了。
他满怀挫败感,用手狠狠地在头发里摩擦,似乎按摩头皮能够刺激他的大脑。如果两份名单上的这三个名字对应的并不是同一个人,那这个谜只会更加难解。查尔斯·斯图亚特的军队有一大半在卡洛登被屠杀,而洛瓦特勋爵的人全部参加了这场战役,而且刚好处于战役的核心。很难想象一支三十人的队伍在那个位置能全身而退。此外,在其他军团里,因为士兵服役足够长,对于自己的参战目的有些想法,所以逃兵的现象很普遍。而洛瓦特勋爵的人参加起义较晚,又十分忠诚,其结果必然是惨遭不测。
后面传来尖锐的鸣笛声,让他从专注的思考中惊醒。他把车停到边上,让一辆气冲冲的大卡车隆隆地驶过去。思考和开车不兼容,他想,要是继续这样,最后准会撞上石墙的。
他静静坐着沉思了片刻,有种油然而生的冲动,想去托马斯太太的招待所,把他在日期方面的发现告诉克莱尔。可以有少许机会沐浴在布丽安娜·兰德尔的气息里,这让这一想法有了更大的吸引力。
另外,他作为史学家的所有本能,都迫切需要更多数据。他并不能肯定克莱尔能提供更多数据。无法设想为什么她会委托他做这个项目,同时又提供不准确的信息,以干扰他完成项目。这并不理智,而克莱尔·兰德尔给他的印象是一个特别理智的人。
还有关于弄倒威士忌的事情。回想起这件事,他的脸颊就发烫。他能肯定她是故意的——她看上去不像是那种爱搞恶作剧的人,这让他觉得她那样做是为了阻止他邀请布丽安娜去图瓦拉赫。她不想让布丽安娜去那个地方,或者只是不让他带她去?关于这件事情,他想得越多,就越确信克莱尔·兰德尔是在阻止她女儿接触某些东西,但他无法设想那是什么。他更无法想象这种东西,或者他接手的这个项目,与自己有何联系。
要不是因为两个原因,他或许会放弃这个项目。这两个原因就是布丽安娜和单纯的好奇心。他想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而且特别想找出答案。
他思考着,轻轻地用拳头击打着方向盘,无视快速从边上驶过的车辆。最后他打定主意,发动引擎,然后开车上了路。他绕着接下来的那个圆盘转了四分之三,然后驶向因弗内斯市中心的火车站。
苏格兰飞人号1列车在三小时内便能让他到达爱丁堡。负责《斯图亚特信件集》的馆长是牧师的挚友。这件事情虽然让人迷惑,但罗杰还是有些头绪。那张列有洛瓦特勋爵军团士兵的名单告诉他,那三十个人由一位叫作詹姆斯·弗雷泽——来自图瓦拉赫——的军官统管。这个人是图瓦拉赫与洛瓦特手下的弗雷泽氏士兵之间唯一的明显联系。罗杰想,为什么克莱尔的名单上没有詹姆斯·弗雷泽呢?
太阳出来了,即使在四月中旬这也是一件稀罕事。罗杰尽情享受着阳光,摇下驾驶座一侧的小窗,让清爽的风吹过耳边。
他在爱丁堡过了夜,第二天晚些时候才往回赶。长时间的火车旅行让他十分疲惫,所以他吃了菲奥娜坚持为他准备的晚饭后就倒在了床上。不过今天起床时他又变得精力充沛,十分坚决,于是驾车去了图瓦拉赫庄园遗址附近的小村莫德哈。尽管布丽安娜的母亲不想她去图瓦拉赫,却没有什么能阻止他去这个地方看看。
他其实找到了图瓦拉赫这个地方,至少他觉得是这样。那儿有一大堆倒在地上的石头,这些石头围绕着其中一座古老的石塔。在很久以前,石塔是用来居住和防御的。他懂得盖尔语,知道图瓦拉赫的意思是“朝着北面的塔”。他短暂想了想一座圆形石塔怎么会有这样的名字。
那儿还有一栋庄园领主的宅邸以及附属建筑,它们虽然还留下一大部分,但也都是残垣断壁。门前庭院里的桩子上钉着一块房产中介的牌子,经过风吹雨打,上面的字迹几乎无法辨认了。罗杰站在房子上面的斜坡上观察四周。乍看上去,没有看到任何东西能够解释克莱尔为什么不希望女儿来这里。
他把莫里斯车停在前院,然后爬出来。这个地方很漂亮,但也很偏僻。他花了四十五分钟进行仔细的操作,才在没有弄破油箱底壳的情况下,把车从主干道开到轧有车辙的乡间道路。
他没有走进那座房子。它明显已被遗弃,可能有些危险——里面什么也不会有。但是,门楣上刻着“弗雷泽”,而且在那个肯定是家族墓地的区域里,大多数墓碑——还能辨清字迹的墓碑——上也装饰着这个名字。那没有多大用,他想。石碑上刻的人名都没在他的名单上。他得继续沿着路前进。从地图上看,去莫德哈村还得走三英里。
正如他担心的那样,莫德哈的小教堂已经被弃用,很多年前就被推倒了。罗杰挨家挨户敲门,招来许多人的白眼、冷面相对,最后才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农民给了他一种不太靠得住的猜测,说教区那些古老的资料,或许已经送给威廉堡的博物馆,也有可能被送到因弗内斯了。因弗内斯那边有一位专门收集这些垃圾的部长。
罗杰满身灰尘,疲惫不堪,但还没有灰心。他慢慢走回停在村子酒吧边道路上的汽车旁。在实地史学研究中,常常会遇到这种挫折,而他也习惯了。先喝上一品脱啤酒——呃,或许可以喝两品脱,这可是特别暖和的一天——然后再去威廉堡。
他有些自嘲地想,如果最后发现他要找的资料一直都在牧师的档案室里,那他真是活该。这就是为了给女孩留下好印象,扔掉工作去做无用功而得到的结果。他去爱丁堡的这趟旅行没什么作用,只是让他排除了他在卡洛登公馆找到的那三个名字。那三个人都被证明来自不同的军团,而不是图瓦拉赫的那个小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