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天家里,是一栋四相三间出橹台的青砖青瓦房子,在西阳塅里,虽然比不上南星老爷飞檐画栋的蓬卢府,却也是相当的气派。
景天家里,正房的两边,东西还各有一栋长长的杂房连接。正房与杂房之间,各有一个镶着青砖地面的大天井。天井处边,是一个六角形的门洞。门洞下方,是一条被脚步磨得发亮的、白色的大理石门槛。
景天前面的地面,从东到西,约有二十四五丈,宽五丈。最边沿的石墈上,三节长条形的花圃,栽着金丝楠木,银杏和桂花树。
平时,富贵人家的大节大日,或者祝寿,或者起屋上梁,请宁乡沩山的花鼓戏班子,只要恭恭敬敬喊一声景天老爷,借用一下地坪,景天还是会答应的。
地坪的前面,石墈之下,是一口半月形的水塘。塘堤上,栽了一排半圆形的垂杨。
西阳塅里最有文化的人,是剪秋家的老爷子,雪胆。他对景天说过,柳树、槐树、桃树、桑树,最容易招邪惹鬼,为祸不远。
哪晓得景天说,雪胆老爷子,他哪晓得,牛鸡巴煨着吃?蓬卢府的杨昌濬,当过陕甘总督杨宫保,到新疆的鄯善县城,栽下的将军柳,亲自赋诗,手植垂杨三万株,春风已渡玉门关。
杨大胡子杨昌濬所称道的垂柳,你雪胆老爷子,叽叽歪歪干什么呀?
这不是吗?硬地上生出个大萝卜,闷猪子石韦,万千的地方不去寻死,偏偏要死在景天家里。
石韦一死,景天家通屋大小的人,吓得早早躲远了,只剩下一个神经兮兮老太婆子,懵懵懂懂,根本做不了主。
景天家的地坪里,站着或蹲着两三百个穿得烂衣落索的赤脚板汉子,老倌子,老帽子,长舌妇娘,小伢子,细妹子。东一堆,西一堆,个个像怒目金刚。景天家的老太婆,晓得这帮人,如果他们霸起蛮来,动起手来,就算有十个景天,十个警察,也会被捶成肉酱。
毕竟,除了死人,无大事!况且,闷猪子石韦的死,无论怎么讲,火烧絮被,总是棉花上的总根子!所谓扯起藤动,南瓜跟着动,这和保乡景天,是逃脱不了关系的。
景天去搬救兵去了,老半天了,还没有见到救兵的鬼影子。守家的老帽子,只能装成个六四不懂的傻瓜,一问三不知。
老帽子在想:这帮穷叫花子,景天家里,不出几个衣殓棺榔的钱,把闷猪子石韦这个冤种早点埋掉,怕是圆不出场。
求青天大老爷保佑,枳壳大爷,族长剪秋大爷,青蒿老倌子,那三个惹不起的大瘟神,千万莫来。若是这三个冤家对头插了手,只怕是景天家的花灵屋盖子,会起飞呢。
从景天老家,到白石堡的乡公所,只不过四五里路。平里里,景天总是骑着那条温顺的小毛驴,滴达,滴达,滴滴达,有榜有样有气魄。若是田间地头那些赤脚板汉子,喊得一声保长老爷,景天裤裆里那个蘑菇柄,不痒都痒了。
可是,今天的小毛驴,大约是受了惊吓,只要景天的儿子一跨上去,小毛驴的两条后腿,放肆地几蹶几跳,把景天儿子掀倒在地上,站在旁边,对着这个成年汉子,咧着嘴,“唉,唉,唉”,叫三声,活像是朱重八手下的武将,蓝玉。
人背时,喝凉水都塞牙。干脆,把毛驴子系在人行山的石套子上,它喜欢蹶,喜欢跳,就让它把地球蹶出几十个窟窿。
景天的儿子,外号叫做毛秤砰,个子不高,却挺着大肚子。别的人,远远看到他的肚子,还以为怀了六七个月的身子。
强势的人,总是一代做过去了。景天这人,站着咬得土到,那张嘴巴子,无的说得有点出,而且,活模活样。到了毛秤砣这一代,即使是吃一担麦子,也打不出一个响屁来。
毛秤砣走到乡公所,碰见一个背枪的警察,便问:
“大大大,大哥,我屋里爷爷爷,爷老倌子,到到到,到乡公所来来来,来了没有呀。”
毛秤砣不认识辛夷,辛夷却认得毛秤砣。好不回,辛夷想把毛秤砣打一顿,把自己在景天身上受的冤枉气,还到毛秤砣身上。
辛夷说:“你屋里爷老子,是几条腿的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