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山寺晨钟敲响,寒气吹散清早稀薄的雾。
廊前灯笼亮了一宿,此时火冷星熄,在冷硬的风里无力垂摆着红色的幔穗。
雀羽才起身,伸着懒腰立在廊下瞧做粗使的小子们清理台前积下的雪。身后槁门被人轻手轻脚推开,回身望去,见是顾倾。
姑娘换了身鹅黄配牙色的袄裙,鬓上还有未干的水珠。雀羽迎上去,忍不住低劝道“姑娘莫学着爷用那冰凉的水洗漱,女儿家不比爷们儿身子壮,仔细着了风落下病根。往后等我送了热水进去再净面,哪里就急在这一时&ot;
又扭头瞧屋里,“爷可也起了昨儿我瞧他瞧了半宿书,到这阵子,也就睡了俩时辰。”
顾倾摆摆手,将门阖上与他轻声道“爷屋里还没动静,我没去瞧。我身上有差事,得先回后院儿。&ot;
她不想留下与薛晟面对面,昨晚头回亲近些,晨起正是两厢里尴尬的时候,薛晟不是那种惯懂调弄风月的人,与其叫他心里不自在,不若令他空落落的想。
再三回味,百般琢磨,摸不到,见不着,……若真留了心,他自会坐不住主动来找。
顾倾径直去了竹雪馆,昨晚她跟二房的侍婢小圆约好逛集市,半途被雀羽请走又在薛晟房里耽了一晚,无数双眼睛盯着,这种事不好蒙骗
林氏已经起身,清早依旧要去老太太房里晨省,她睡得不好,昨晚孤零零一个人守岁,自是又发了一通脾气。顾倾进来时,她正沉着脸坐在炕上饮热杏仁酪。
顾倾上前请了安,不等林氏见问,便将昨晚的事说了。
&ot;……念着与我是同乡,雀羽才肯帮了这忙。&ot;
林氏笑了声,“依着你说,见你执意跟着,五爷便没拒?”
顾倾脸上一红,垂头没吭声。
林氏摆摆手,笑道“这有什么,值得你紧张成这样既把你许给了五爷,自然应以五爷为重。”
顾倾连说不敢,“奴婢也没敢抱什么指望,爷的性子奶奶最是熟悉不过,整晚板着脸,不言声,不过是奴婢自个儿讨没趣罢了。”
林氏上下打量她模样,鹅黄娇俏,她穿着更显肤白灵动,这样一个美人儿守在身边整夜,薛晟真就一点儿不动摇
她想到他对自己的冷漠,想这整夜的寒衾空帐几多凄清,顾倾至少比她好,至少能看着他那张脸,凑上前与他说两句话。
自己竟连个丫头还不如,这五奶奶做的,也真是可笑至极。
她推了面前杯盏,翘着指头捏着帕子抹拭嘴角,轻笑道“既你有本事到他跟前,趁着他闲暇这几日,将那东西抹上。担个虚名与你有甚么好,再耽两年大了年岁,有你后悔的时候。趁早得个孩儿,也免得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人痴心妄想,一茬一茬繁花乱草那么往他身上扑。”
这话说的像贴心体己,句句亲热,不过是敲打着顾倾,若她不济,自然还有无数人来代替。
顾倾行礼退出门,阁子里躲着的婆子就迈到了炕前,“奶奶,看来紫儿他们没瞧错,昨个夜里瞧见她在东门等着爷,又说清早才从凤隐阁里头出来。这回奶奶没相逼,她自个儿倒主动,那雀羽岂是个容易笼络的主儿?咱们费了多少事都没能讨了好去,偏她捏着个同乡的名,就把人收得服帖帖。多半,这倾姑娘过了两天舒坦日子,倒也想通了,往后不必奶奶费神,只等着好消息便了。”
她笑了两声,见林氏眉眼蕴着深重的寒,不由缩着脖子又道,“奶奶是担心…姑娘家活了心,怕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念头来……&ot;
林氏拿长指甲弹着盏沿,凉笑道∶“她要做梦,便给她做。等肚子里有了东西,这贱命留着也就没甚用了。”
这话忍冬抱着衾被在外间听见,莫名打个寒噤,抬眼见林氏长眉轻挑,对着自己冷笑,不由缩了缩脖子,快步走了出去。
林氏拿捏着她们几个的身家性命,自然不怕她与顾倾暗里递消息,顾倾子然一身,死了也不过是座孤坟,她却还有爹娘姊妹兄弟,一家六七口人拿捏在林氏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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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氏带着胡萍去了福宁堂,顾倾简单收拾几样东西,从后门绕出去,踩着积雪出了咸安门。
郊外的风比城里大许多,积雪无人清理,早结成厚厚的冰壳,她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荒无人烟的野道上,虽是白日,那日头照在人身上,却是半丝温度也没有。
小山后不起眼的坟家一座连着一座,白雪覆盖了碑牌,黄土里埋着的,是生前死后皆无人看重的野骨。
她熟门熟路摸到中间一座坟前,摊开随身带着的小包袱,祭出一盏黄酒,两碟桂花酥。
“姐姐……倾城陪你过年来了。”
她抬手抹去小小墓碑上落满的雪和尘土,用洁白的帕子一遍遍划过那几个用小刀粗粗刻画出来的名字。
顾出尘。
这世上除她而外,已再无人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