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州人多闲适啊!不仅是所有的公园都对市民开放,不仅是美食、荔枝滋养着惠州人,“享受慢生活”,惠州人名副其实,是受了苏东坡、朝云旷达超脱襟怀的影响吧?……惠州人多有福气和幸运啊!“大中国西湖三十六,唯惠州足并杭州”,惠州西湖和朝云墓、苏公桥、苏公堤,苏东坡的人格魅力,对百姓的真心挚爱,在惠州留下的脍炙人口的诗词,还有朝云一往情深的婉转歌声,这一切将会永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遗泽子孙……
诗人傅天琳有一句诗:“惠州西湖将诗人送上天空抵达女神的翅膀。”其实,来到惠州西湖,不是诗人也会产生盎然的诗意吧?
我在惠州游西湖,口占了一首小诗,抄来作为本文的结束吧:秋雨一天入碧波,荔枝吟到瓮头歌。
词人不幸家山幸,莫管西湖愁几多。
苏东坡祠
飞到惠州的次日上午,便去拜谒苏东坡祠。天高云淡,艳阳普照,竟好似北京的夏日。仰面四望,亭阁参差,很喜欢新修建的苏东坡祠,临流而筑,倚岭而修,仿佛像屈原祠,屈原祠高高矗立在三峡江波之畔。想不起还有哪位贤人的祠庙会在江边,虽然苏东坡祠的海拔没有屈原祠的那么高,但德邻碧波,在祠内临江而建的娱江亭上凭栏眺目,不由得颔首赞叹:东江之水流兮,可以忆先贤。
苏东坡贬谪恵州,于白鹤峰择地筑室以为终老之地,有诗为证:“已买白鹤峰,规作终老计。”据说苏东坡履痕所至的地方,只有这处居室是他亲手规划筹建的。惜乎仅入住两个月,朝命下,再贬儋州。长子苏迈携眷在此居住了4年,遇大赦,始随父而去。人们感念于苏东坡对惠州的遗泽,建祠以祭,近千年俎豆馨香,不绝于祀。只可惜在抗战中被毁,仅仅留下荒芜的地基。2012年开始重修,2018年正式开放。数年前我曾至惠州,那时苏东祠还没有修复。这次受邀参加惠州东坡文化节和采风,研讲《苏东坡与屈原》。在研讨会上,听一位惠州学者谈道:苏东坡祠自建成以来,历朝历代共修葺过30多次,平均20多年一次,这在历代各地名人祠庙中是极为罕见的!2012年发起重建苏东坡祠的倡议,竟无一例反对意见,一致通过,这在全国文物修复史上也是极为罕见的!由此可见惠州人对苏东坡的尊敬与热爱。
至清末的历朝,据统计共有600多位名人诗家至东坡祠和惠州西湖,留下大量诗词,这和苏东坡在惠州写下的500余篇诗文,皆成为惠州用之不竭取之不尽的珍贵文化财富!真是:“一自坡公谪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
苏东坡祠右侧还有个悬山砖木结构的仿古建筑。我穿过院廊,见屋上悬额曰:三贤祠。乾隆年间重建苏东坡祠寝斋,当时的惠州知府顾声雷筑室供奉苏东坡、陶渊明、葛洪为三贤。中国过去几乎每处地方都有三贤祠,或更多贤人,诸如“四贤”“六贤”等,例如湖南望城,那里的三贤祠供祀屈原、贾谊、杜甫,即在此地出生或在此地留下遗迹功业的贤人。
古人云:“一为文人,便无足观。”我揣测此言或有隐意,文人不出仕,便辜负修齐治平和兼济天下的本质。苏东坡是大文人,但入宦海,直言谠论,以忧天下为出世,遭谗嫉而不免,故一生颠沛终殁。其非小人,忠直不改,故不可于官宦沉浮中如鱼得水。但后人却会怀念他,尊敬他,纪念他,修祠以祀,并不仅仅因为他是一个全才式的大文人,也不仅仅因为他是一个耿直的大忠臣,在古代不是每一个显宦或才人都能得到祀为贤人的至高荣誉。
苏东坡刚贬到惠州时,很惊讶当地人去迎接他,这当然是他的才名远播而致。但是我想去迎接的必是有文化的士绅,不识字的农民大概不知道苏东坡吧?真正让老百姓们知道他,感恩他,是他为当地百姓们做了不少民生实事。
苏东坡被贬谪惠州,“不得签书公事”,没有了实权,但俸禄待遇还是有保证的,如果他悠游山水,明哲保身,韬光养晦,当然可以浮生且过。不多事等于不惹事,不给政敌攻击口实,等于有机会离开贬谪地开复官职。但他深怀兼济天下的襟抱,不因身处逆境而休止,仍然不改初心,不停地为百姓造福。从改造丰湖,为方便百姓出入,始倡修“两桥一堤”(东新桥、西新桥和苏堤)。看到当地民众插秧技术和工具落后,亲绘插秧船形图,请工匠制出推广应用。他偶在香积寺见到溪流落差很大,想起设计水碓、水磨,教百姓舂米、磨面。看到当地百姓因瘟疫、瘴气缺乏医药,他到处搜罗药品为百姓治病。军士占用民房,他也会记念在心,极力调解。
修桥缺款,他自己和家人解囊相助……三年的遗泽遗爱,百姓的心里是有杆秤的,建祠也不是随便哪个人说了算。在封建时代,为一个人建祠,很慎重,地方长官、士绅、百姓都要同意,除包括官员带头集资外,官府也会相应拨款,要上奏朝廷核准。忤逆民意像魏忠贤之流的建“生祠”,下场只能最终是被愤怒的百姓拆毁。想想吧,从建苏东坡祠历近千年的岁月里,历朝历代的惠州人,隔20年左右便会修缮一次,无论正朔交替更新换代,无论不同籍贯的官员到惠州主政,惠州的在任官员、士绅和百姓,对苏东坡都会永远发自内心地爱戴、尊敬、纪念,将苏东坡对百姓的真诚挚爱,一代又一代化为馨香,传诵千秋!
阳光明媚,林木扶疏,暖风吹拂,江流荡漾,虽其建筑格式未必如旧,但终于有了一个对先贤可供景仰的徘徊凭吊之地,于惠州,于普天之下来惠州的游人,功莫大焉,益莫大焉。出得苏东坡祠,口占《浣溪沙》一阕,以抒不枉来此一观的沉思:叹息足观不作文,
谪浮宦海几沉沦。
词篇仅供后人吟。
亭下清流长逝水,
峰前碧色欲为邻。
熙熙攘攘可知音?
魂兮归来
碧云天,艳阳秋。穿过已收割完稼禾的田垄,看见林木扶疏掩映下的两栋砖木乡舍。如果不是路旁立着的石碑标明是陈宝箴、陈三立旧居,想不到这是当年挥斥方遒变法图强的领袖人物的出生地——凤竹堂。
空旷的天井、斑驳的窗棂,似乎在娓娓细语:魂未归故土?归去来兮,云胡不归?落叶应归根,旧居仍在,主人的魂魄却再也没有归来。青草萋萋,故土殷殷,却未安一抔黄土。
当年,陈宝箴、陈三立父子是怎么走出大山去赶考的呢?走陆路?乘舟船?这皆是历尽艰辛的劳顿。一去迢迢,宦海沉浮。1895年,陈宝箴任湖南巡抚,举家迁往长沙,从此再也没有回到故乡。
他们的祖先从中原一路迤逦、沐风栉雨,先居福建上杭,从六世祖举家沿着长江到达这里安居,耕作、读书、行医,繁衍后代。不屈不挠、百折不回成为客家人的典型性格,追求理想、坚守道义成为客家人的执着信念。
陈氏父子考中科举,进入仕途,没有走很多官僚升迁发财、光宗耀祖的道路。单看他们的祖居,几乎没有改变模样,只是陈宝箴后来回乡修建了毗邻的新屋。考中科举按规定由官府出资立旗杆,现在仅存一座旗杆墩。沧海桑田须臾一瞬,不过百岁光阴,石头也历经磨蚀,依稀可辨刻有两行楷书大字:“光绪乙丑年主政陈三立。”但,人或为过客,石或为齑粉,青史却留镌了他们的姓名。
陈宝箴,戊戌变法的领袖,率先在湖南巡抚任上推行新政,一时俊彦如黄遵宪、杨锐、刘光第、谭嗣同、熊希龄、梁启超等,齐聚长沙一隅,“或试之以事,或荐之于朝”,创立时务学堂、算学馆、湘报馆、南学会等维新机构,创办近代科技和官办企业,如火柴、蚕桑、工商、水利、矿务等局及轮船公司、武备学堂,开风气之先,“治称天下最”。杨、刘、谭被荐于光绪皇帝身边,为军机章京,直接参与变法中枢机要。陈三立过去人们只注重他清末同光体诗坛领袖的名声,实际他一直协助父亲招贤纳士,参与筹划。有痛于清代官场腐败,从吏部主事职上以侍父为由,请辞在长沙巡抚衙门父亲的身边,利用他位列“清末四公子”的身份穿针引线,联络四方。所以百日维新之举,慈禧太后视陈氏父子为主谋欲除之,下谕:“湖南巡抚陈宝箴,以封疆大吏,滥保匪人,实属有负委任。陈宝箴着即行革职,永不叙用。伊子吏部主事陈三立,招引奸邪,着一并革职。”
修水的阳光很明媚,温煦着人的心扉;修水的秋风很温柔,吹拂着人的联翩思绪。我穿行在旧居连通的居室中,往返流连,面壁沉思:陈宝箴为什么被削职后不回到故里而回到南昌呢?
落叶归根是那时人们的归宿,哪怕死在客地也要尸归故土。陈氏父子所尊崇的乡贤,且奉为诗文宗伯的黄庭坚,逝于广西宜州任上,四年后仍由子侄将灵柩千里迢迢归葬修水双井故里。
陈宝箴不思念故乡吗?西太后要斩尽杀绝维新党人,秘密派出亲信率兵弁疾驰到南昌西山“崝庐”,“赐死”他,并割下喉骨向西太后复命。他的魂魄宛若游丝,当时他想到了什么?青山依旧,故土迢迢,也许这永远是一个谜。
如果选择仕途,陈宝箴会有很远大的前程。光绪皇帝一直感念不忘他的国是陈策。他是一个性情中人,对国事蜩螗忧心如焚,情之所至往往失控:英法联军攻入北京火烧圆明园时,陈宝箴正在酒楼与友人谈及时势,遥见西天火焰遮光,痛彻肺腑,竟欲跳楼。被友人抱住落座,复捶案痛哭。李鸿章签马关条约,他亦痛哭大呼:“无以为国矣!”
他对亲人一往情深。被褫夺顶戴后,返回妻子已停灵一年的长沙,扶柩于南昌,于城西葬墓,其侧筑居室曰“崝庐”,楼上可与墓相望。他本想放鹤于墓旁,澹游于山水,但西太后仍然没有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