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变得健谈起来。原来,1993年左右,俄罗斯开启了国际贸易。中国商品率先进来了,而且很是便宜,像羽绒衫、牛仔裤之类。但是,很多东西,像羽绒衫,面上很好看,里面却都是鸡毛、鸭毛,这让符拉迪沃斯托克人大呼上当,对中国人卖假货不诚信的看法一下子深入骨髓。
我明白这时候任何辩解都会是苍白无力的,一时无语。
沉默一阵后,只得岔开话题,问及司机对现有的生活有什么感受。
“与很多国家的国民相比,我们收入不多,生活水平不高,这是事实。但我们喜欢我们的城市,热爱这片土地。我们有美丽的大海,有喜欢开的日本车,有一份稳定的职业。地球是个美丽的地方,我们庆幸我们的城市是地球的一部分。虽然冬天很冷,但你看春天依然会来临,而且如此美好。”
司机没有抱怨,言语中饱含着对这座城市的感情。我有些意外,追问道:如果与1993年前比,你觉得哪个时代好?
司机的话突然变得谨慎起来。苏联,感觉就是一个封闭的世界。不是过去好或现在好的问题。我们对现在也有很多不满。但苏联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不管现在怎么样,我们都不想回到苏联时代。我们希望生活在一个自由的国度里,能够自由地表达观点。如果说那是理想的话,我希望它能像春天一样如期到来。
他说的自由包括言论自由,这是人民基本权利的基石,是消除不义与不法的基石,它对于人民来说,是水、阳光和空气。
这其实是作为人的理想的追求。这样的追求,是人的本性,是生命的权利。哈耶克用尽一生向人们证明,人类的繁荣、幸福和尊严,来自个人自由……司机说出的那一番话,让我感到他其实已经享受到了说话的自由。
二
符拉迪沃斯托克,位于亚欧大陆东面,中朝俄交界之处,阿穆尔半岛最南端,三面环水,向南可直通日本海。它不仅是远东边疆区的首府,同时也是俄罗斯在太平洋沿岸最重要的港口,是俄罗斯海军第二大舰队太平洋舰队司令部所在地,是俄罗斯远东的一颗明珠。
60万符拉迪沃斯托克人拥有天赋的海洋般自由的气质。
毋庸讳言,符拉迪沃斯托克就是我们所说的“海参崴”。
在中国版本的地图上,在“符拉迪沃斯托克”后面常常用括号括上“海参崴”的字样,就是在提醒国人,这个地方曾经是中国的领土。
1860年以前,海参崴隶属于中国,元称永明城,清属吉林珲春协领管辖。1860年11月14日《中俄北京条约》将包括海参崴在内的乌苏里江以东40万平方公里的地域割让给俄罗斯,俄罗斯将其命名为“符拉迪沃斯托克”,俄语意为“征服东方”。原有的800多个地名也一个不剩地被改掉了,“海参崴”
从此与中国无缘,而“符拉迪沃斯托克”成为沙俄在远东地区重要的军事基地。
有时候,历史是一把锥心的剑。
在符拉迪沃斯托克,我们的心里时时想着它的中国名字“海参崴”,感觉到酸楚。这么美丽的风光,这么美丽的海岸,这么美丽的山川,这么优美的地理位置,可它原是中国东北吉林省的出海口;在托卡内夫斯基海岬,隔海相望的是俄罗斯岛。俄罗斯岛长约18公里,宽13公里,面积97。6平方公里,山林蜿蜒,郁郁葱葱。可俄罗斯岛原名勒富岛,“勒富”为满语,汉语的意思为熊。历史上该岛原属中国。
这些历史,是中国历史的伤疤。但是,历史就是历史。任何一个走向腐朽没落、逆历史潮流的政权,最终的命运就是人亡政息,割地赔款,丧权辱国,肇下巨祸,断掉国脉民运,让后世徒生悲叹。
回溯历史,我理解了出租车司机当初那种漠然态度。那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绝不会是商品伪劣问题那么单纯的原因。
符拉迪沃斯托克在历史上比较封闭,土著人多,而且曾经是中国的土地,他们对中国人可能有一种天然的戒备心理;再则,俄罗斯虽然横跨欧亚大陆,但文化上属于西方体系;还有,意识形态方面,或许他们从根本上不能认同中国人的价值观。
当我坦然地说出我的理解时,出租车司机笑了,笑容很纯粹。我们下车的时候,他快速地为我们打开车门,并将行李轻放在地上,热情地说:“再见!欢迎你们再来!”我也热情地回应道:“谢谢!欢迎你到中国旅游!”
真诚的交流是如此简单而重要。历史的恩怨留给历史去解决吧,民与民之间要像密度相同的水一样交融,再无冷漠与反感。
我们无法联想,如果一直以来海参崴还是属于中国的话,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历史会是怎样的改写?这里会不会成为中国的大军港?会不会成为自由开发区?人民生活是否平和安康?居民的个性是否会散漫悠然?
但无论如何,有一点是不会变的:这个季节,依然是春天来临的样子,阳光和煦,海阔天蓝,大地葳蕤,万物生光。大自然的法则是不以地域政权的更替而改变的。
这样想着,心中对这片土地及至对整个地球,生出深深的祝福。我祝福俄罗斯人早日迎来理想的春天,祝福地球上每个人都能迎来理想的春天,包括我自己。
理想的春天,我想象那一定非常非常美好。
云上的东欧
要从莫斯科飞往布加勒斯特了。
我庆幸我又一次如愿选择到了靠窗的座位。
我喜欢,甚至是热衷于在乘坐飞机时观看机窗外的风景。每次乘机,我都要特意选择靠窗的座位。安坐之后,便将目光投向机窗外,并拿出像素不错的数码相机一路拍照,心无旁骛了。我总是被窗外云霞万丈的早晨或落日金晖,或大地上壮美的群山河流、蔚蓝色宝石一样的海洋诱惑得如痴如醉,不知疲倦。
从莫斯科飞往布加勒斯特,所飞行区域是在东欧的一方领空。东欧,这个在地理概念上早已熟知的名称,这次要真正地飞过,而且是飞往曾经是社会主义国家的罗马尼亚,在心理上有一种异样的亲近和盼望。
天空飘着凌乱的雪花,但初冬的空气清透,丝毫不影响能见度。一升到高空,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阳光朗照,天蓝如洗。从飞机上俯瞰,白云一团一团地堆积,沉静得像摆放整齐的巨型棋盘,又仿佛郭沫若诗中的云,“一群白色的绵羊,团团睡在天上”。转眼间,却又变得薄如蝉翼,只见云下的村庄显出轮廓,道路刀刻一般地嵌在土地上,河流弯曲如千回百结的柔肠。目光所及,从容静美。
云层突然大面积地聚集起来,铺天盖地,棉絮似的轻柔,将天与地隔开了。机翼下有一大团金红与柠黄相间的圆形光环久久挂着,那是太阳光反射的绚丽色彩。此时的云仿佛成了机械化的产物,规则得如一垄垄茶园,延向天边,有阳光直射的部分形成赭黄的拼图,连成一片时又成了漫天的冰雪映像。天空,此刻是云的苍穹。
终于云不见了,山地平缓开阔起来,间或现出一片片密集的房屋,当是自然的村庄或小镇。原来天上的云掉下去了,羊群般散落在田野、村舍、菜地,几缕炊烟从村舍袅袅而出,天地和谐,宁静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