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预感到某些事永远也回去不去了。但世界之大,不只有一种生活模式。我不喜欢村庄,也不喜欢禁闭之城这样的地方,有人却偏偏喜欢。这是否意味着我要继续寻找下去,直到找到我喜欢的那个地方?要是根本不存在那样一个地方,我是否要一辈子寻找下去?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一起在村庄那样的地方定居下来,生儿育女,就那样相伴到老?”女人试探着问我。
尽管女人已经知道了我心里的答案,但她还是不死心,总还是把这句话问出来了。
“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就那么讨厌村庄。我们不都渴望田园牧歌,富有诗意的乡村生活么?”女人继续问道,“田园牧歌不好么?”
我想了想。
“我没说田园牧歌不好。我只是觉得,怎么说呢,田园牧歌不应该是终极理想。”我说,“如果你出生在所谓的田园牧歌那样的地方,是否意味着一辈子都在那里度过?你不觉得这里有矛盾么?”
女人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不是要说服你。”我说,“我只是觉得有某种不对劲。”
“你是从村庄里出来的?”
“对。我不反对你们讲田园牧歌。但我认为的田园牧歌,跟你们向往的完全不同。你们没有那种生验,把它想得太美好了。或许,你们可以将它创造出来,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只有离开你们说的田园牧歌,我才能找到我想要的东西。”我说,“具体是什么,我暂时还说不清楚。”
“你可以跟我讲讲。”女人鼓励道。
“简单来说,我在你们认为的田园牧歌的乡村出生,长大。我有将近二十年的乡村生活经历,知道它是怎么一回事。我们那里的人,最大的心愿是离开那片土地,到城里去谋生。”我说,“我也觉得他们说得对。我们不是痛恨那种生活,只是觉得自己的孩子不应该再那样。他们应该有另外一种生活。”
“我们那里地少人多,适合种植水稻的田不多。有一阵子,我们甚至要饿肚子,用红薯、大麦来当主粮。我们生不起病。一般人生病,都硬扛着。我们上学交不起学费。小部分小学毕业就辍学,大部分能勉强读到中学毕业。房子随着我们长大,一天天陈旧。我们的物质生活相当贫乏,不知道出路在哪里。”
“那是一个变革时代,村里人陆陆续续外出打工。外面某个地方,有更好的办法谋生。我也是第一次听说除了土地,还有第二种办法搞到吃的和穿的。”我说,“那些年轻的后生小辈每年回家时,都穿得光鲜亮丽,也带回来一大笔钱。这是我们种地好几年的收入。”
“后来,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和中年人离开村庄,到城里去打工。在我离开村庄前,已经有年迈的人回来了。他们已经过了能外出务工的年龄。而我,正好是那一年离开村庄,来到了城市。那是世纪之初。我处在转折点上,但我不知道。”我说,“你们口口声声声称田园牧歌,我真的难以反驳。我想,你们要是想回到那个生活状态,只管去吧。我跟你们真的志不同,道不相谋。”
我不想再跟这个女人解释什么了。我觉得,只有她在那种环境里生活一段时间,她的幻想才会被打破。
“可现在很多人都向往田园牧歌式的美好生啊。”
“向往是一回事,真的去又是一回事。你要是真的向往,你自己为什么不去呢?”我说,“我只觉得,任何人都不能只是为了一口吃的,就终日在土地上劳作。当然,我不是说人不应该劳作,我只是觉得,人不应该低水平重复地劳作。”
“有段时间里,我为自己这个想法而感到震惊。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但我总也忘不掉这个想法。及至后来,我读了一些书,终于找到了这个想法的立足之地:我们应该向前看,用尽可能少的劳动力,生产基本的东西。人有无限种可能性,任何人的使命都是使自己这一生不枉此行。”
“使命这个东西,也是后来才想出来的。这不是我脱离村庄的借口。两千多年来,人被舒服在土地上,难道就没有第二种生存方式了么?人为什么而活?人可以为什么而活?一旦你开始想这些问题,你就不想再被局限在土地上了。你会为了自己的使命而活。我猜想,或许很多人并不认为需要进步。生活就是今天重复昨天,明天重复今天。他们不希望生活有变化。相爱的人,永远相爱。今年的收成,是明年的收成。这是村庄生活会给人的错觉。”
“只有离开那里,你才会有别的想法。刚开始,是盲目冲动。后来,是想法引导生活方式。我总是孤独地想到,我们都是在茫茫宇宙中盲目行走的虫子,并不知道为何而活。”
“我不想跟你说这些。这跟你想要的生活没关系。但这是我脑子里想的问题。这是自然而然冒出来的东西。”我说,“我们就这个话题打住,好么?”
我觉得跟女人解释不清楚,索性不想解释了。女人想要的无非是某个明确的答复。我是否会跟她共度此生。
“我还是向往田园牧歌。”女人喃喃自语。
“那没有问题。等我们都老了,可以回到田园,度过余生。”我说,“但在这一天之前,我们要做点什么。”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女人的疑惑。在我内心里,涌动这一股力量。我内心有个声音在说,走出去,做点什么。你不应该被压抑,不应该受到什么限制,不应该因为害怕而什么都不做。总之,你做点什么,而不是总是在想,不行么?
我或许领悟到了问题所在:我身上的思想包袱太重,患得患失的思想严重。我这趟旅行也就显得很有必要了:我要尽可能快地放下思想包袱,经历某种蜕变,轻身上阵。要是我一再踢到同样的事,一再回望过去如何,一再解释我为什么现在要这样,我会耗费大量精力来解释和自我说服。这太浪费时间了。
但搞清楚人们为什么会有不切实际的美好幻想,还是很有意义的。认识到种种现象的存在,有利于我看清楚前面会遇到的阻力。或许目标会妨碍我的整体计划,但如果没有目标,我只会在宇宙中毫无意义地漫步。
我渐渐认同那句话:百分之九十九的想法、行动,都是浪费,只有1的起作用。但这99的浪费,正是为了找到那1。生活模式,或者说想怎样生活,人与人之间会相互效仿。也有人会有自己的想法。不一样的生活,要靠不一样的人将它呈现出来。电梯将我们甩出了禁闭之城,不知道在空中哪个地方。我初步估计,肯定还没有出地球的大气层。
女人的脸色却凝重起来。我搂住她的肩膀。
“怎么啦?”
“我们恐怕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女人说道,“这是一部回旋电梯。电梯里的人误以为到了别的某个地方,其实呢,它只是在某个你不知道的地方停下来了,肯定是还在禁闭之城里。”
女人的话让我有些担忧。难道我们要在这里一直重复轮回下去?这个想法把我自己给吓了一跳。它就像一个噩梦,让梦中人心惊胆战,如临大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