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一直在电梯里,在禁闭之城里往返穿梭。也可以随时按下按钮——可是,由于我看不见外面的情况,我不知道在按下按钮的那一刻,电梯会将我带到什么地方。想到这里,我伸向按钮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我是在确定自己的命运。如果这是一次轮盘赌,那么,我将决定自己是否挨上那颗子弹,或者遇到其它五个空仓。有人来到禁闭之城,就进入了市政厅,有的进入了医院,有的人只能当流浪汉,这是他们给自己按下的暂停按钮。我不想在禁闭之城轮回,希望电梯能载我去某个地方——最好是我希望去的某个地方。
我向女人征求意见。
“我按下按钮,将决定我们两个人接下来的命运。”我说道,“糟糕的是,我没有任何办法获得外界的信息,没有人给我们指引。我们在这里得不到任何额外的信息。外面对我们来说,是一片空白。”
我开始回忆从村庄进入城市那一年的事。我觉得,很有必要跟女人分享这段经历,以便她能理解我的担忧。
“当年我二十岁,提着行李,搭上绿皮火车。我对要去的城市一无所知。我对城市生活也没有概念。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唯一知道的,是离开村庄,到另外某个地方去。至于我去了那里以后,要怎样生存下去,没有任何概念。”我说,“当然,我知道,只要有钱,哪怕很少的钱,就可以生存下来。你可以花钱买面包、买饭、买馒头、买泡面,买衣服。”
“你带在身上的钱相当有限,每花掉一分,就少一分。这就意味着,你必须尽快找到一份工作养活自己。问题是,当时我还只是个学生。我什么都不懂,没有赚钱的头脑。可以说,除了读书,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一张白纸。”
“在那个地方,没有人知道你的过去,你也就不用在乎别人的眼光。当然,也没有人会在乎你。你得靠自己。问题就来了:我那时候还不知道赚钱的重要性,只顾埋头读书。我不知道除了读书,还能做什么。我脑子里有个疑问:人这一生,只有唯一的一条轨迹么?我们是否可以选择我们要走的路?”
“你知道,刚开始根本不可能。我们每个人走的路,都是事先设想好的。我们是勤奋努力的学生,靠一场大型的考试,使自己有资格来到这个地方求学。我们唯一要做的事,是继续学习,拿学分,然后毕业,拿学位证,到社会上去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
“一切都在规划之中,但我的想法却一直在游离。我的意思是,我按照设想的路在走,但我没有意识到,外面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你每天为一日三餐发愁时,你很难平静下来。我不知道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我每天都承受了极大的压力,终日不得安宁。我对今后要走的路,完全没有概念。”
“这种坏影响,一直持续了很多年。在很多年里,我一直徘徊在温饱线上。我在城里没有固定的住所,没有租房。我承担不起。我没想过买房在城里定居,因为我买不起。我的薪水很低,工作也单调重复。我一眼就看到了职业的顶点。”
“第一份工作半年以后,我就厌倦了。我觉得应该接受更大的挑战。可我为什么将这份工作又持续了两年半?因为我要生存下去。哪怕工资再低,我也得硬着头皮继续做下去。要在城市生存下去,必须有一份收入。我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
“这没什么可抱怨的,很多人还不如我。他们很快崛起。他们走对了路,踩在风口上。我不能说我没有踩在风口上。刚步入职场那几年,正是这个行业飞速发展的时机,我完全有机会从中分一杯羹。最大的问题,是我没有那个头脑和想法。我只想着自己的田园牧歌。对,就是我一直反对的田园牧歌。我对城市生活极度不适应,老想回到田园牧歌。可我就是从那里出来的。我知道回去以后会是什么一种情况。我就是非得要离开而且发誓一辈子不再回去了。”
“于是,我只能硬着头皮,废了很大的劲,努力融入城市生活。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老老实实打工,拿一份微薄的薪水。”
“我背着沉重的包袱,在自己设想的世界里历险。后来想想,我似乎注定要经历这个过程。因为有这样的经历,我才成为我。”
“我所克服的那些难关,在其他人那里或许不值一提,在我这里却仿佛是一座无法跨越的大山。上天是否在考验我,让我以后承担重任,所以才这样给我磨难?有段时间里,我相信这个结论。”
“要说这些年里我的最大成就,就是我越来越意识到,我过去给自己太多的包袱,将自己局限在偏见和悲观主义里面了。我想,该是换到另一种生活方式中去了。”
“我以前的挣扎——我指的是内心争斗,现在看来真的毫无意义,也没有必要——但对我却是很有必要。我没有通过第二条路径达到现在这个程度。时间之箭不能回头。要是这个系统可以让我提前经历某些事,让我快些领悟某些事,那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
“现在,我坚信这一点:我们每个人来这个世界,是要施展才能和抱负的,要向外探索和求证。我们要不断地发出信号,跟志同道合的人建立连接,一起做事。过去那种回避型人格,那种想回到田园牧歌的天真,都要抛弃了。”
“既然来了,就要用某种方式留下痕迹,造成某种有意义的影响。我没有去深究过,我们的文化基因里是否有这种志向。我指的是成为我们自己,展现出我们自己。你要说那种为天下人而忧愁,这是古人就有的思想。我现在说的是为我们自己成长和成就而去做事。依我看,恐怕还没有文化佐证。”
“我觉得艰难,因为我预感到,这种想法并不强烈。我很容易慵懒,放弃努力的意志。这事似乎要用注射器,往我们的肌肉中注射进这种意志。又或者,在我们的脑袋里植入芯片,让我们长久地拥有这种信念。我认为,正是因为这种意志不强烈,所以一直放弃,一直妥协,一直摇摆,一直无所成就,一直年华虚度。”
“你明白我的担忧么?一旦按下按钮,我们就要在未知的情况下,像苍蝇一样在禁闭之城里乱窜,只为了生存下去。只为了生存,你能懂我的恐惧么?这是我刚进入城市时做的事。这个问题到第六年才开始有所改善。但很快,我又陷进了另一种恐慌:增长乏力,职业发展又一次到了顶端。”
“城市不需要每个人每天都疯狂成长,它不在乎。但我在乎自己的成长。我想要持续成长。如果没有途径,我会心中不安。”
“现在想来,虽然环境一直在制约我,但我本身有很大的问题。我太脆弱,不适应外界的震动。当我走在街上,我慌乱地想到,我要怎样在城市里生存下去?如果没了这份工作,我何以立足?我在城里没有根基,也不知道做什么。”
“简单来说,这就是迷茫,没完没了的迷茫。我不得不承认自己跟其他人的差距,而且是巨大差距。我就像是一只不会思考的苍蝇,在城市里乱窜,最后只能回到原来的轨道上。”
“现在的情况又类似了:我对未来一无所知,也不敢想象我要一个什么样的未来。我害怕,也懒于去设想。我觉得,持续犹豫下去没有出路,所以,这些话也不能跟任何人讲。我这些话,没有必要讲出来——因为它不过是一个迷茫者的絮絮叨叨。我渴望有所成就,这愿望是如此强烈,你感受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