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承认,人言可畏。自打班主任找过我们之后,所有认识我的人都会问我一个问题,你和徐香织好上了?当然,那时候对于一个保守落后的小镇还没有恋爱那么高级的词汇,就算是出现,也是出现在老师嘴里的早恋。但我对于这种无休止的问答很是反感,更不敢承认和徐香织有什么关系,甚至于在心里对她都有了一些排斥。此后很长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眼神的触碰都没有。
以后的日子,她依旧沉默寡言,我依旧做着我的事情,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转眼就到了冬天。那年冬天雪来得特别早,飘飘洒洒的下了两三天,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特别是教学楼前的甬道,因为走的人多,雪被踩的又脏又滑,一不小心就会摔倒。不知道那个坏小子出的主意,又在踩的结结实实的路面上泼了两桶水,那路简直没法走,一步三滑。
中午放学的时候,我们一群熊孩子在那条路边等着,看那个女同学远远走过来,就故意往他们身上撞,没撞到的也会失声尖叫。撞到的就会摔倒,爬起来对我们就是一通追逐打骂。我们则是边跑边笑,实在是讨厌的很。
临近上课的时候,徐香织低着头远远的走了过来。本来都准备回去的几个人,把眼睛一起放到了我的身上,一个同学说,何永平,你敢把徐香织撞倒吗?徐香织身上穿着略微肥大的红色外套,一看就是大人的衣服,腿上套着打着布丁的棉裤,傻笨傻笨的。我看着远远走来徐香织,心中忍不住慌乱起来,但是面对几个熊孩子的质问,我还是回答说那怎么不敢。几个人怂恿我,那你去呀。我看着他们说,马上就要上课了。几个人嬉皮笑脸的说何永平你肯定对徐香织有意思。我分辨说没有。一个同学说,怎么别的女同学你敢撞,徐香织你就不敢。别的孩子一起附和,就是就是。我听了他们这么一说,转头就对着徐香织走去。
徐香织低着头,很小心的在冰雪上走着,步伐很小很轻,仿佛害怕踩到什么东西一样。就在我经过徐香织边上的时候,身子故意一歪,重重的撞在徐香织的肩膀上。徐香织一个趔趄,身子重重的倒冰渣子上,滑出去好远。看着徐香织摔倒在地的那一刻,我突然难过起来,很想过去把她扶起来,可是看着不远处几个嬉皮笑脸的家伙,我脸上也堆起嬉皮笑脸的表情,向那几个家伙跑去。
跑到教学楼走廊下面,不经意的回头看了一眼,徐香织正两手撑着地艰难的爬起来,随着预备铃声的响起,一瘸一拐的向教室走来。我先回到教室坐下,徐香织过了好一会儿才进来,依旧一瘸一拐,头发上都是碎裂的冰渣。她走到我跟前,依旧低着头,就在她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那一节课我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时不时的看一眼前面的徐香织,内心苦涩郁闷。反复挣扎了许久,想给徐香织写个纸条道个歉,可每当笔落到纸上,就感觉好多人都在看着我,终归什么都没有写出来。
本来我以为这件事情很快就会成为过去,可终归没有。第二天的时候徐香织没来上课,第三天也没来。一个人问我,何永平你是不是把你媳妇摔傻了。我揪过那小子的领子就给了他一拳,可最后还是被人拉开没打成。没想到被班主任进来瞧见,把我们两人好好收拾了一顿。
第三天是周五,还是没有看见徐香织,我的心有些慌乱。班主任晚自习上说,徐香织前两天不小心摔伤了腿,没办法来上课了。还特别强调了徐香织家庭很困难,没有爸爸,妈妈生病常年卧床云云。当时我听班主任说到这里的时候,心中的懊悔无穷无尽袭来,只想狠狠的给自己来几巴掌。班主任说话的过程当中,无数次我想跟班主任说徐香织是我给撞倒摔的,可究竟没说。下晚自习的时候,纪律委员那个胖丫头来找我,说想给徐香织捐助点钱。我说我就是个历史课代表,这事儿你应该跟班长商量,你找我干嘛?胖丫人说你不是跟她关系好嘛。
募捐进行的很顺利,大家你一块我两块的,很快就捐了一百多。周六的时候,我特意骗母亲说买书要了一百块钱,交给同桌让他帮我捐,并且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是我捐的。谁知道他拿着一百块钱跑到讲台上,大声说道何永平给徐香织捐款一百块。大家听了他的话,顿时鼓起掌来,吹口哨的大声叫唤的什么都有。那一刻我羞愧极了,埋着头一句话都不敢说。
第二天一早,班主任还专门提名表扬了我一下,不过最后他画风一转,说现在的是学习的好时候,千万不要早恋。同学们再次哄堂大笑。回忆起来,那是我所有青春期中接受到最严厉的嘲笑了。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会儿觉得并不丢人。
班主任表扬之后,提名让班长副班长纪律委员还有我,在中午休息的时候去一趟徐香织家,把捐助款项送过去。路上顺便买一点水果什么的。那一路上,也许是我人生走过的最长的路径之一,自行车行驶在田埂上和石渣路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让我觉得无比的焦灼。见到徐香织怎么说,见到大人怎么说,她要是留我吃饭该怎么办……无数的问题困扰着我,可是真等到了徐香织家里,所有的问题全都消失的殆尽,只剩下了惊讶。徐香织家真的是太穷了,除了一座茅草房和一只狗几只鸡,真的什么都没有,就连围墙都是玉米秸搭建的。
班长在外面喊,徐香织在家吗?随着一声清脆的答应,徐香织拄着拐棍从那座茅草房一瘸一拐的走了出来。待看清楚来的几个人之后,却又转身回了屋里。我们几人在外面互相看了看,却没想到是这种局面,大家也都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也不知道如何应对。其余三人让我去叫门,我踌躇了好久,才进到院子里,喊了几声徐香织。就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声音是那么沙哑难听。过了一会儿,黑漆漆的木门才慢悠悠的开了,一个浑身脏兮兮的男孩从门里跑出来,流着鼻涕对着我们傻笑。徐香织拄着拐棍跟在男孩后头,一瘸一拐的,声音一如既往那般小:“你们进来坐坐吧。”
我们几个进了屋,却被一股说不清楚的味道熏了出来。那味道里包含了中药、屎尿,还有其他的什么味儿。徐香织脸上也说不清楚什么表情,让那个小男孩给我们搬板凳坐。小男孩倒是挺乖,把小板凳往外搬。班长笑着说,不用了不用了,班主任得知你的情况,号召班级捐款,这是钱和捐助名单。说着话,把钱和名单递了过去。徐香织只是细声推脱,屋子里却传来伴随着咳嗽的女人声音:“哎呀,真是太感谢同学们了。香织,快让同学们进来暖和暖和。”那声音嘶哑无比,却显得那么虚弱。班长推脱说还要上课,祝愿徐香织身体早日康复。屋里的女人还在客套,说吃了饭再走。几人更是推脱,赶紧走了。
蹬上自行车往回走,我看到徐香织身单影只的站在破落的院门口,那一头美丽的长发被吹的随风飞舞。回去的路上,班长一边把自行车铃铛按得叮铃铃一阵乱响,一边说,何永平,你媳妇家真穷,以后你一定要好好对待她。我说滚你妈的。他们三个一起哈哈大笑。
一直等到过年开学,徐香织才回来上课,她依旧穿着略微肥大的红色外套,腿上套着打补丁的棉裤。看到她回来我心里非常高兴,全班同学也都报以掌声。大家鼓掌的时候,同桌用肘子捣捣我,你媳妇回来了。徐香织的那件外套一直穿到四月份,脱掉那件外套,我发现徐香织穿了一件崭新毛衣,脚上也新买了一双新球鞋,虽然都是很便宜的那种。没人问她新毛衣和新球鞋是哪里来的,但是大家似乎都明白。还有人告诉我说,何永平你这一百块钱捐的不冤,人家都穿上新衣服了,你俩什么时候结婚啊?我骂他我要跟你妈结婚。那小子也不生气,哈哈大笑。
事实上徐香织并不仅仅是穿了新衣服,还买了新书包和新钢笔。扎头发的也不再是毛线,而换成了好看的头绳。从上到下徐香织身上都换发出来不一样的气息,同桌说何永平我有点嫉妒你,要不你把徐香织让给我怎么样?我对同桌说,我可以让给你……后面还有半句,就是让你妈嫁给我。后面半句没说出来,徐香织却回到了座位上。
回到座位上的徐香织一开始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却回头骂道:“何永平,你真不要脸。”谁知道一句话骂完,徐香织却笑了。转身趴在桌子上咯咯咯笑了好一会儿。
那个四月,徐香织吸引了全班人的眼球,甚至还收到了好几封高年级孩子的情书。徐香织当着送情书人的面,把那些叠的美丽的纸张撕得四分五裂。其中送情书的就包括纪律委员。
为此纪律委员脸上很是挂不住。为了挽回面子,她喝斥徐香织,大家给你捐钱是可怜你,不是让你买新衣服的。徐香织在那一刻受到了深深的伤害,争辩道我没有那大家捐款的钱买衣服。纪律委员不依不饶,那你说你这些新衣服从哪里来的?徐香织说这是她大姨给买的。纪律委员那个胖丫头根本不信,说徐香织你真会骗人,上次就是你偷的我钢笔,现在你还想赖账。说到这里,胖丫头还信誓旦旦说徐香织你买新衣服的时候我都看见了。徐香织一个劲儿的摇头,说我没有。我听的不耐烦,说既然捐了钱给人家,人家爱买什么买什么,你管得着吗?
我说完这句话,全班人都跟着起哄。胖丫头也跟着说,我就知道你们俩好上了,要不你也不会捐一百块钱,真不要脸。胖丫头这句话没说完,我把一瓶的墨水直接冲她泼去,泼的她一身黑乎乎的。胖丫头愣了一会儿,顿时哇的一声哭了,小跑着出去了。胖丫头跑出去之后,同桌说你完蛋了,胖丫头又去告状了。我说她去告状告呗,你当我怕她呀。徐香织坐下之后,转过身看着我说,何永平谢谢你。全班的人再次起哄,徐香织的脸红成了一个大苹果。
班主任自然再次把我批评教育了一顿,并且让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给胖丫头道歉。我说我拒绝道歉,班主任说不道歉不行,你不光得道歉你还得叫家长。我不敢叫家长,因为父亲性格暴虐,他真来了我少不了挨揍。
我父亲是出了名的暴虐狂,我弟弟三岁的时候因为打翻了一盘烧鱼,被他提着脚脖子抡起来差点摔死。我小时候的遭遇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四岁的时候他给我钱买了一包炸果子,我嘴馋,把包炸果子的纸包咬破了一点口子,被他拎着脖领子从河岸上扔到了河里。平常没事干了,拿个棍子揍我一顿那是常事。我母亲也经常挨揍,大家都敢怒不敢言。自从读了初中我很高兴,因为每周才回一次家,所以我最害怕的是放假。不过自初二开始,放了假我就骑着自行车跑出去找同学玩,一玩就玩上十天半个月,实在是不愿意回去。
但是班主任不答应,他的理由是我这次犯的错误实在无法原谅,如果不叫家长那这个学就别上了。不上学是不可能的,如果不上学我不知道要怎样面对那个疯狂的父亲,更何况不上学我只能回家,然后时不时被揍上两顿,想想我就害怕。两权相较,我踌躇着让母亲去学校一趟,可惜母亲是个笨蛋,她把我的话转达给了父亲。
次日父亲就到了学校,听了班主任的控诉之后,果然没让我失望,在办公室就把我开了瓢,鲜血顺着我额头往下淌。父亲好歹被老师们七手八脚拦住了,不然可能会发生更严重的事情。英语老师把我送到诊所缝了三针,伤疤现在还在。缝针的时候我听见针线穿过头皮发出次啦次啦的声音,很是恐怖。不过那次之后,我也有收获。这个收获就是,无论我犯了多大的错误,班主任在没再让我请过家长。
脑袋上缝完针,班主任本意是让我回家休息,我吓坏了。赶紧向班主任保证以后再也不犯错误,并且同意给胖丫头道歉。班主任眼神深邃的看着我,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说道歉就不用了。
我脑袋上顶着纱布回到班级,伤口随着脉搏的跳动一涨一涨的痛,上衣还留着黑红的血渍。全班同学看到我的样子都哑口无声,同桌义愤填膺,说班主任怎么可以把我打得这么惨。我眼泪差点掉下来,摇摇头说是我父亲打的。同桌听了我的话,满脸的质疑。下课后好几个同学过来问我怎么回事,同桌说班主任让他请家长,何永平爸爸来了,就被打成这样了。几个孩子都是不可置信的问我,你爸怎么打你这么狠。当时听了他们的话,我眼泪止不住的流,低着头不敢抬起来。
晚自习的时候,徐香织回头递给我一个纸条,上面写着对不起。我回纸条说没关系。徐香织又回纸条说你伤口还疼吗?我说一点儿都不疼,还在纸条上画了一个笑着的小狗。
第二天早读课,徐香织给我拿了两个煮鸡蛋,用作业纸包着。然后笑着说让我快吃。我捧着热乎乎的煮鸡蛋,心中说不出来什么感觉,又酸又甜。这辈子除了我母亲,再也没有人给我煮过鸡蛋吃。想到这里眼泪差点又掉下来。我给徐香织写纸条说谢谢你,鸡蛋真好吃。徐香织说没关系,明天我还给你带。
一九九五年春节后的那个三月,整个都是煮鸡蛋的鲜腥味道,同桌说我放屁都是鸡蛋味,特别臭。我说我就喜欢臭味,你管得着吗。我说这话的时候,看到徐香织在前面笑。那段时间好多同学都来开我和徐香织的玩笑,有人说徐香织我也想吃煮鸡蛋,有人说何永平你媳妇煮的鸡蛋好吃不,有人说你们俩什么时候结婚。他们开的玩笑我一点儿都不生气,徐香织也不生气,我看的出来。那段时间的徐香织笑容明显多了起来,回答问题的声音也响亮了不少。
四月初,学校组织了一次踏青,去临县的一个公园游玩,我和徐香织还拍了两张照片。第一张是我们两人一起坐在台阶上,中间离着半米多的距离,徐香织笑容甜蜜,我一本正经。第二张是同学们把我们推在一起,脸挨着脸,徐香织面色绯红的低着头,我脑袋上顶着纱布傻笑。洗照片的时候班长还特地洗了三份,其中两张贴在学校春游栏里。我拿到照片的时候特别高兴,偷偷夹在日记本里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看。可惜后来日记本不知道哪里去了,连着照片都丢了。
后来想想,那段时间真的是我人生中少有的幸福时光,以后再没有那种甜蜜而羞涩的感觉,成绩下降什么的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事。有时候晚上躺在宿舍的床上睡觉,都想带着徐香织到一个无人能至的地方生活算了,生几个小娃娃,养几只小狗。我相信那时候的徐香织也有这种梦,可梦这种东西终归是要醒的。那时候我最害怕的就是脑袋上的伤疤痊愈,因为伤疤痊愈了就没有煮鸡蛋吃了。可事实上还没等伤疤痊愈,我就没有煮鸡蛋吃了。
春游之后不久,徐香织突然就不来了,连同她的煮鸡蛋一起悄然不见。一个多星期的时间我看着前面的座位怅然若失,直到我前面那个位置被别的同学填补。我不明白徐香织出了什么事情去了哪里,脑中翻来覆去的都是乱七八糟的猜想,其中包括死亡和逃离,还有更多无法言语的。但是最终得到的却是徐香织退学的消息,这个消息还是纪律委员那个胖丫头告诉我的,这让我越发讨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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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香织退学的原因不言而喻,就是穷,穷的连鸡蛋都是奢侈品。徐香织每天给我吃的两个鸡蛋,是他们家主要的营养品,以及收入来源之一。她常年卧病在床的母亲得知她把鸡蛋给我吃了之后,勃然大怒,恨不得一根棍子把她打死,虽然她母亲很感激我捐助的一百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