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觉福寺不久,我动手给自己做了一串挂珠,无根眼尖,说我做得好,就安排我专门去做佛珠。做佛珠的地方,在觉福寺新开的别院内,和寺院连通的月亮门上挂着“游人止步”的木牌。
我的工作间门口挂的是一块白底竖牌,刻着两个黑色柳体字——佛宝。
工作间里有灯,有电扇,很像木匠铺,木工用具一应俱全。
挂在墙上的是各类锯子,放在墙角的有用于削、砍、凿的刀具。
工作台不比台球案小,地上铺满了刨花和锯末。四五年里,除了吃饭睡觉,我基本都待在这里,以对佛的虔诚和对佛珠的珍爱,不停地开料、把圆、钻眼、打磨、抛光、穿线。在不断的重复劳动中,我感到自己像佛珠一样圣洁起来。
木架上摆满了我做的各种佛珠,灯光下佛珠乍长乍短的光亮犹如佛光一样围绕着我,我就有了成佛的错觉,心里清净极了,单纯极了,轻快极了,连带整个身体也轻盈起来,有着清尘说的心静如水、心净如水的感觉,眼前有了一汪澄清的湖水,耳边也有了叮咚的泉声。我幻想,母亲不用去找无根,天天待在这里,自然会百病全消,体健如初。
还俗后,我住在母亲那套房子左近的黄庄。这村子我小时候就熟悉,不同的是,近多年,四周崛起的危崖一般的高楼把黄庄湮没了,住在这里时刻都有隐隐约约的压迫感。不过黄庄距离母亲、觉福寺、唐市都不太远,来来去去挺方便。只是村里人多车多,房东招来的房客也多,整日乱哄哄的,完全没有了“佛宝”里那种忘我的清净氛围。
和叔叔搭手做佛珠,挣点儿小钱供母亲和我开支。其实,母亲并不介意我挣钱多少,能还俗,她就非常高兴了,笑声多了,叹息少了,连骨刺腿都轻快起来了。她说不用替她操心,倒要给我操心。起初我还不明白,两三个月过去,她张罗回家一个大姑娘,我才明白她说替我操心的意思。
这姑娘名叫兰丽君,母亲说是给我介绍的对象。打兰丽君进门起,母亲就完成了一件大事似的,放心地躺下来休息了。可是,这一躺就再没起来。不是因为暂时的腰酸背痛,而是多年病入膏肓的沉疴痼疾绊倒了她。躺在床上,她看看兰丽君,看看我,略带苦相的脸上满是卖弄能耐的那种笑,甚至有点儿得意。
这个兰丽君有轻微口吃,眼里还特别没活,不知道招呼客人,只知道隔上一会儿就问我妈:“姨,你……你好些了……了吗?”
听见问候,母亲就高兴,笑容装饰着她沟壑纵横的灰灰黄黄的双颊。
坐在母亲床边,我偷眼打量这姑娘。她长着一张气球般的圆脸,眼睛总是眯成小缝;头很大,还留着哪吒那样的发型,面色接近鸽牌西瓜子儿,整体看更像烤焦了的燕麦老面包。母亲是满意的,兴许在她心里,一个还俗和尚,有女人愿意嫁就已经阿弥陀佛了,还有什么好弹嫌的。
我面对母亲满意的笑,也对她笑着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没理由不点头,我不想母亲死在为我找对象这件事情上,如果我不愿意,她绝对又会瘸着腿到处去求人给我介绍对象。
哥哥对母亲和我做过的事情没有一件是满意的,总是吊着脸发脾气,我和母亲总是不吭声,他也没办法。我刚还俗那阵,他就赶到母亲这里来发过一通脾气,理由是熬过几年,当上了首座、堂主什么的,就能捞钱了,何必嫌苦还俗。我和母亲只是笑,并不给他解释什么。这次可能听说兰丽君进了门,他大清早就来了。
我和母亲做好了挨训的准备,没想到,他的态度好得出奇。
“看来老妈很满意你们两个的婚事。”他站在母亲床边,手一挥说,“赶在老妈百年之前,哥哥给你把婚事办了。”
嫂子一直坐在旁边,上上下下觑着兰丽君,嘴一咧,眉毛一挑,似笑非笑地说:“你哥哥说得对,赶紧结婚是大事。”
哥哥附到母亲耳边说:“妈,你歇着,我出面给你小儿子办婚事,高兴吧?”
母亲笑而不语。嫂子说:“当哥哥的给弟弟办婚事,传出去多大的体面。谁让你哥哥是老大呢?帮老妈管家理财,打狗喂鸡,里里外外多少事情,不是你哥哥得力,这家早烂了。”
哥哥堆了满脸的笑,口气竟然有点儿温和,说:“当哥的嘛,就要多吃亏,日子才好过。”哥哥高兴了,我当然也高兴。他又说:“办婚事需要花不少钱,妈,把你的存款全部给我,还有老二,你的钱也给我,到该花的时候了。”
母亲一直闭着眼睛,说话也不睁开,含含糊糊道:“说得好。”
说完这半句,再不往下说了,闭着眼睛咳嗽,这咳嗽明显是虚张声势。哥哥难得软下口气说:“要不然,你再考虑考虑,赶明我就开始张罗。现在这年月,农村人办婚事也得花十万八万。把家里的钱集中起来,由我统一支配。”顿了一下,口气又严厉起来,“听见没有?”
兰丽君眯着眼睛左瞧瞧右看看,不知道给哥哥嫂子倒茶。不倒也好,让他赶紧走,有他在,我和母亲说话也不畅快。长时间没人吭声,哥哥怏怏地离开了,走时还说:“必须按我说的办!”
嫂子影子一样跟了出去。
为了让母亲安心,下午我带兰丽君去东大街买了两身衣服,让她穿给母亲看。尽管她那体形像皮球,穿得花花绿绿的,母亲看见照样高兴。当着母亲的面,我给了兰丽君一串佛珠,故意郑重地说:“这串佛珠可珍贵了,不敢弄丢了,丢了珠子,就不要你了。”兰丽君刚开始笑,听了我后半句话,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手里摆弄着珠子,满脸想拿又不敢拿的为难样子,逗得我心里直乐。母亲埋怨说:“别逗丽君。”侧头对丽君说,“拿着吧,别听这坏小子瞎说。”
天黑尽了,兰丽君刚要走,叔叔提着一篮子水果进了门。他问了母亲的病情,给母亲宽了宽心,然后使劲儿夸兰丽君有眼力,说有手艺的人都是活宝,怎么用也不增加成本,不像货物总有成本,还经常增加,很是烦人。他极力夸赞兰丽君和我是天造地设的绝配。我不爱听这话,起身去了厨房,瞥见兰丽君赤红着脸,听得津津有味。母亲淡淡地笑了笑,岔开话问他生意情况。
叔叔开始絮叨自己的生意,听来听去都是不赚钱,闲话塞满了屋子,胀得我耳朵疼。最后兰丽君也坐不住了,打断叔叔的话对母亲说:“姨,我……我先回……回去了,赶明……明再来看……看你。”母亲说你慢走,她满意地出门去了。
“老二去送送!”叔叔大声说,“没眼色,主动点儿好不?”
我慢慢腾腾地下了楼,到楼下一看,吓了我一跳。兰丽君就站在单元楼门外的冬青边,她怎么猜到我要下楼来?我原本是下来转转,骗母亲高兴,这下子成真的要送了。
等到再进门时,我在门外忽地听见叔叔说:“老嫂子,看我给你出的主意咋样,老二这不是还俗了吗?虽说你多跑了几步路,无根到底还是被你感动了。你多了个儿子,我有了个帮手,多好的事情!你都不知道他做的佛珠有多漂亮,有了他,我这生意还有啥愁的?哈哈……”说话时,叔叔得意得直笑。
母亲说:“不管怎样,我是不能少了这个儿子。他干事情专心,人也老实,没有花花肠子,你再看看老大,唉……”
晚上,母亲咳嗽过一阵,蜡黄着脸,让我坐在床沿上。她伸出比老榆树的树皮还要干枯的手,摸着我的小胳膊,有气无力地唠叨,说她能看出来,我不满意丽君这姑娘,虽说这女子长相一般,可身体结实,只要我多迁就,日子好赖过得下去。我哼儿哈儿着胡乱答应。母亲喘了一阵,又说兰丽君眉眼长得确实有些差劲儿,也许心是好的。
和母亲拉话闲聊,还从没说过女人,她今晚一个劲儿说女人,我倒不知怎么应付了。亏她想了这么多,似乎劝我不要过于看重女人的长相。其实我理解母亲,她是怕她死后,我在女人这件事上折腾,她知道我没钱,经不起女人花。
我笑了,安慰她说:“丽君人不错,能过日子就是好媳妇。”
母亲摇摇头说:“你呀,别忽悠你妈。你妈人老了,眼花了,心还是亮堂的。这孩子真和你过不下去时,你也别勉强,人这一生,要活得自在些,轻松些。无根常对我说,不管啥时候,不纠结就是最好的状态。你觉得哪些事纠结不清时,就撒手放弃。人活一世经千件万件事,别为一件两件伤损了元气。”
看来母亲从无根那里学到的东西还真不少,能在重病中挺这么多年,也许正是无根开导的结果。